轻描淡写,又去了一条人命。
林纾不喜欢杀人,但有些存在就像蟑螂,不除不快。
仲秋的夜颇为清冷,牢狱内,林纾裹一领披风,松香氤氲,火光幽暗,银线勾勒的梅花飘然其上,将她本就十分耀目的容颜映衬的绝美,恍然是九天仙子,误入了人间。
漠九收回视线,盯着她看的久了,会以为方才杀人的一幕只是幻觉,混淆真实与虚妄,长此以往,精神分裂。
林纾偶尔会蹦出些奇奇怪怪的语言,漠九跟随她十几年,慢慢懂得其中涵义。
“要杀申屠洪,吩咐一句就行了,老大为何亲自动手?”漠九换上囚衣,弄乱头发,涂脏面孔,像白跳那样蜷缩在角落里。等到天亮,狱卒会将他们押出去受审,届时再找机会溜走。
林纾没有正面回答,长长的眼睫闪了闪,悠悠问道,“你觉得焱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焱,当今皇帝的王叔,朝堂上运筹帷幄,战场上杀伐决断。
“肱骨之臣,大尧的半壁江山。”漠九不假思索。
林纾微微仰头,一双眸子幽深如潭,仿佛能透过黑沉沉的砖瓦,望见繁星闪烁的苍穹,“无情最是帝王家。身居高位,整天谋划算计,天地为棋局,众生为棋子。前些日子,大尧出兵闽州,千机楼送药、送消息,将闽南王的兵力布局、地势险易悉数告知焱王。有功于朝廷,但同时也暴露了在闽越之地的暗网。焱王是何等人物,见微而知著,闽州偏远,千机楼尚且布局如此周全,何况大尧繁华境地。千机楼于他,除了闽州的一臂之力,更多是威胁,用之,或者除之。”
漠九给出简短反应,“要不要,让漠北杀了他?”
说这话时,神情泰然自若,薄唇仍泛着微微的笑,仿佛是在街上遇见熟人,问一句你吃了吗那般从容。
林纾叹气,“跟你说过多少次,解决问题,杀人是最后方案,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者,皇帝不务正业,太后于政务上不过尔尔,有萧焱在,朝堂不至于出大的纰漏。千机楼刚露出几分实力,他就着手调查,敏锐果断,真正的帝王之才。皇帝选后一事,刚好用的着他,就顺水推舟,做了这个局,引他出面。当然,看申屠父子不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皇后有什么好,圈在深宫内院,不得自在。”漠九摇头,但这是林纾的决定,落子无悔。作为下属,他只能出谋划策,全力以赴。随手捡起几根稻草,翻折缠绕,编出一只精致的蝈蝈。不知想起什么,冷毅的眼神透出几许温和。
瞧见这一幕,林纾亦勾了唇角。
千机楼掌握天下消息,楼中子弟无数。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与普通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千机楼做事。化大为小,化有为无。明确知晓身份职能的,仅各部掌事百余人。而能近距离接触到林纾的,仅漠字辈的十人。
风、华、雪、月,贴身侍奉。
五、七、九、十三,保护周全。
另有两名暗卫,神出鬼没,有召方至,平素林纾也不知道他们藏于何处。
在风、华、雪、月四人面前,她是林府千金,林幼安。
在漠九他们面前,她是千里楼主林纾。
各司其职,各安其位,是林纾对待属下的一贯作风。比如漠九,在打探消息、隐藏行踪方面是高手,可让他从几百封书信里挑出有用的信息,他宁可去死。漠风的性格又不一样,洁癖,喜静,能拿一本书,在竹林里待上一整天。
任务安排因人而异,所以,当她的属下很安逸,不仅仅是做事,更是在享受生活。
漠九没活干的时候,会易容成小贩,走街串巷,吹糖人、挑担子、当裁缝,连算卦仙儿都学的有模有样。编几只蝈蝈逗孩子,手到擒来。
“赌坊那里…”林纾说完几个字,忽然噤声,漠九已经将蝈蝈藏到草席下,颓然倚在墙角,一动不动。
急促的脚步声正朝他们靠近,步调整齐划一,铿锵有力,与前时捉拿她的衙役迥然不同。属于战场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哪怕已经换上便服,解去铠甲,依然有血腥气萦绕周身。
来的这般快,行伍出身,效率非一般的高。
“林神医?”
“正是在下。”
“我等焱王麾下,奉王爷之命,请林神医过堂会审。”为首的侍卫躬身,示意刑部衙打开牢门。
林纾打个哈欠,熬夜伤肤,回去得用珍珠粉补补。此刻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刑部公堂灯火通明,衙役分列两行,正大光明的匾额下,大理寺、刑部尚书、御史都到了,正襟危坐,目光却在林纾和萧焱身上逡巡。
大理寺卿和御史用目光交流,已然得出结论,三更天,焱王把他们从被窝里揪到这儿,意思很明显:赶紧放人。至于刑部尚书,丧子固然值得同情,回去就让管家多送些银钱,灵堂前哭几嗓子,以表心意。
“堂下何人?所犯何事?”刑部尚书拍惊堂木,开审。
开场白跟戏文里演的一样。
“草民林纾,被衙役捉进大牢,不知所犯何罪。请大人明鉴。”林纾从容应答。
“昨日听空楼发生一起命案,本官怀疑与你有关。”
“可有证据?”
“宣仵作。”
不但仵作,连申屠洪的尸身一并到了公堂。刀子剖开喉咙肠胃时,刑部尚书脸色惨白,几乎昏厥。
“申屠公子是否中毒?”萧焱坐在帷幕垂落的阴影中,慢条斯理的问道。那一把嗓音低沉的恰到好处,令人遐思帷幕后的容貌,是否如世人传言那般,一见终身误。
“不曾中毒。”仵作据实回答,“是食物堵塞,窒息而亡。”
“卷宗记载,林神医不曾与申屠公子口角争执,更不曾胁迫他进食。”御史接话道,“也就是说,申屠公子自己把自己噎死了,他的死,纯属意外。”
大理寺卿点头,“案情清晰,再无疑点。两位大人,结案吧?”
刑部尚书略一迟疑,大理寺卿已凑过去,小声道,“大人还有两位公子,要节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