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要娶媳妇了。守了十几年寡,孙高氏终于熬出了头。
媳妇是白家山白世轩家的小闺女。孙名伦在世的时候,和白世轩差不多是拜把子兄弟,一份交情让大人给孩子们定了“娃娃亲”。况且,两家都是碛口当地的名门望族,门当户对。白家的闺女白巧巧比孙家的儿子孙世昌小两岁,找八字先生一算,属相也对。“蛇盘兔,一辈子富”,当属上等婚呢。
谁知这孙名伦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肚疼送了命,随后赶来的医生说看样子像搅肠沙。埋了丈夫,孙高氏一个寡妇,挑起丈夫撂下的担子,既要打理镇上的布匹店,又要把独子抚养成人。看孙家高门大户家境殷实,也有人托媒愿意给孙高氏“倒插门”。但孙高氏是个心性要强的女人,生怕孙家的一份财产旁落他人,咬了牙一概谢绝媒人来提亲。见孙高氏如此倔强,孙家洼的人家谁也不敢小看孙高氏,反倒生出几分敬畏心。虽说孙高氏没了男人,但孙家的声望一如从前。
孙高氏一直惦念的是儿子的婚事。早些年,丈夫和白世轩一句话给儿女们定了“娃娃亲”。那时孩子们年幼,孙家也没下帖,想到了嫁娶的年纪也不迟,反正知根知底的,谁家也不至于悔婚。儿子渐大,孙高氏上了心,打问见那白家虽然疼爱这最小的闺女,却一点也没惯坏,乃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话不起唇,走路不起尘”的好女孩,心里越发对当初没早点下定帖后悔不已,对婚事也生出了隐隐的担心。白家倒是说一不二的好人家,几次托人捎话让孙高氏放心,等小女大了自然完婚,现在下帖也行。孙高氏是个有见识的女人,见白家如此姿态,觉得自己这样一做反而显得孙家底气不足,所以一直没下帖,专等儿子到了十六岁上就完婚。
孙家的儿子孙世昌没见过未来的媳妇,那白巧巧却是见过夫婿的。除了定“娃娃亲”,一般的亲事多由媒婆来回传话。碰上那花言巧语敢几头欺骗的,不是委屈了姑娘,就是欺瞒了男方。西湾村陈家算是开明的,媒人说合的夫婿,女儿家先要相看。夫婿进二道门的时候,其实那小姐就在楼上。楼上有窗户半掩半开,因为不是女儿家的绣楼,来人就以为不过下人住着,殊不知刚进门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瞧了去。若是相中了,小姐就抛一个绣球。若是相不中,又得费媒婆好多口舌再说另一家。白巧巧一直神往西湾陈家的小姐好有福气,能自己挑选女婿,爹爹呢,连看都没看一眼把女儿的终身大事给定了。谁知道是丑是俊,性情是歪是好。经不住再三央求,白世轩就捎话让孙高氏带着儿子来了一趟白家。孙家不晓得这场铺排是为了相亲,那白小姐就学着陈家的做派躲在楼上偷看。白巧巧见过未来的夫婿,一颗心放进肚子了,再也不和父母吵闹,一心一意等孙家来娶。
清明一过,春暖花开,孙高氏备办了金戒指、银耳环、银项圈、银手镯,四匹洋布、四匹土布,另外给白巧巧做了四身衣裳,包了二十四个银洋,诸如红蓝长命布、七色长命线,孙家都按双份给置办了,去下定帖。孙家开的是布匹店,用的都是上好料子,银洋也是清一色龙头拐杖。白家见孙高氏礼数周到,出手阔绰,随即回了帖。
送完彩礼钱,就请先生择良辰吉日,看的是三月十八的日子。孙家把大红纸粘好的信封书上“大德望白府初盟尊姻台世轩先生阁下”,里面装了“报吉全谏”,装了一对银铃铃。孙高氏花一块大洋请全村手艺最好的孙刘氏用一斗麦子面蒸了一对鱼、一对石榴、一对如意,请娘家侄儿送到白家。按理说,送钱看日子该是孙名伦的差事,可人已亡故,孙家再没叔伯弟兄,就请亲家千万担待了。
孙高氏做的事礼数周到,丈夫在世也不过做到这个份上罢了。白家通情达理,加之小女情愿这门婚事,因此赶紧把准备好的一对鱼、一对莲花、一对如意回给男方。日子就这么敲定了。
孙高氏威望不低,族长出面当总管。孙家洼的人能上手的都来帮忙。一早上,一班响工就吹打开响器,四面环山的孙家洼,南北坡上散落着一座座精致古朴的院落,当村一条小溪宛如玉带,在青石板上欢快地流淌。小溪上,架着一座石桥,小桥旁边的所有人家被喜气的声音环绕着,笼罩在一片热闹之中。大红喜轿里坐着新郎官孙世昌,喜轿后头,牵着一头头戴红缨的毛驴,鞍子上备着褡裢,装着新娘的棉袄棉裤和四色水礼,拉驴的小子得了喜钱,一脸高兴,娶亲的队伍直奔白家。
白家乃是利落人家,体谅人家孤儿寡母不容易,省去好多繁文缛节,才刚后晌,媳妇就娶回了家。新娘下了轿,跟着黄道上撒下的麦秸往回走,新娘穿了棉袄棉裤,腰里挂着“照妖镜”,怀抱经书,袖装红绢,手提宝瓶,像画里的人物一般走进孙家大院,在唢呐声中拜了天地,被拥入洞房。
媳妇娶回来得越早,娶亲的人家越有面子。孙家乃是明柱厦檐高圪台的大户人家,孙家洼百十来户人家,数他家院子气派宏大。院里摆二十桌酒席,端菜的脚下如飞,没一点搅拌。族长说,孙家洼有二十多年没办过这么大的事宴了,孙高氏给咱全村带来了喜气呀。众人抬举孙高氏,头天的事宴久不见散,人们吃到掌灯时分才渐渐散去。
外面酒席酣畅,孙世昌见众人如此抬举他们孙家,也一直穿梭在酒席间给众位爷爷叔伯敬酒,不知不觉,自己也喝高了。
进了洞房,新娘子依然盘着双腿坐在炕边守“灯斗”。斗内的长命灯三日不能熄。见新郎一脸醉意,请来的孙刘氏赶紧给新人做的吃“儿女拌馅”“儿女饺子”和“宽心面条”。一边口吐莲花说笑:
火火着得忽燎忽燎
锅锅熬得咯泡咯泡
拌馅拌得卜洛卜洛
扁食捏得相挨相靠
晚上睡下厮搂厮抱
悄悄话儿忽声忽哨
洞房里头红火热闹
听门子的不敢嘶笑
给新人吃完洞房饭,就剩下闹洞房了。孙世昌年少,媳妇更是个小嫊子,若不是看孙家等不得娶,白家还想让闺女在家长两年再出嫁。孙高氏过来人,怕闹洞房惹恼了小媳妇,就早早劝一伙年轻人散了。又怕一会儿真没人来听房不吉利,返身拿了一把扫帚悄悄立在门外,自回房休息去了。
孙世昌揭了盖头,灯下的美人比自己想象的好看多了。宽衣解带间,正要急不可耐上炕,酒力发作涌来阵阵尿意,不得已穿上小夹袄先去茅房解手。
新娘盘腿等小丈夫,窗外忽地飘来一阵香气,巧巧从来没有闻过这么奇异的香味,才要寻思究竟像什么花儿,脑子里便是一片迷糊,胳膊也软得抬不起来,随后仰头就倒。一个黑影子进来反手掩上房门,带进来的风把“长命灯”也吹灭了。影子三下五除二把脱得精光的新娘搂在怀里一番温存,新娘此刻失了知觉任人揉捏自是一声不吭。没过多久,身边的男人开门而去,新娘子依然酣睡在梦乡。
天麻麻亮,被酒吹醒的孙世昌一看自己倒在茅房边,冷不丁一个激灵,才记起自己是个洞房花烛的新郎官。哆嗦着回了家,见新娘子钗横鬓乱双颊潮红睡得正香,准备横身一跨,又怕惹下新娘,想鱼水之欢两情相悦才有那旖旎景致,就忍了性子坐在炕边喝茶解酒。天光快亮时,白巧巧才从沉沉梦中醒来。见丈夫依旧穿着小夹袄,似乎并未上过炕。才要撑身坐起,忽觉下身一阵疼痛,揭开被子一看,床单上点点猩红犹如梅花盛开。心下疑惑,就言语相问。白巧巧从小丈夫的神色中知道自己被人糟蹋了,心里一片冰凉却没再回应一声。窗户纸上透回来点点白光,村里不知谁家的公鸡打开了长鸣,引得所有的鸡此起彼伏齐声应和,白巧巧却在雄鸡齐鸣的引领中走不到天明了。她的身子没给了自己喜爱的小丈夫,连个仇人也不知道。顶着一辈子的羞辱过日子,巧巧的天就永远是黑的。性情刚烈的白巧巧泪湿衣衫,一伸手从插着“长命灯”的灯斗里一把拿过七尺剪刀,闭眼间插进胸口。孙世昌眼见新人血溅洞房,吓得只“啊”了一声,瞬间也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