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的衣冠被埋在了李家山的祖坟里。单子独户，到了李三手上就彻底断了这一脉香火。
葬了李三，冯彩云就没脸住这房子了。想当初，人家李泰祥是冲着李三给他当伙计的情面才让住的，况且还破了碛口几百年的规矩。一座好好的院子，住成了个“红鞋店”，把人家会长的脸面扫尽了，眼下就算人家没撵，可自个万万不能赖着不起身。过了“七七”，再好的夫妻也是人鬼殊途阴阳两隔，那冯彩云就动了心思，对坐在炕上的陈婶说要三天两天里寻个出路。
陈婶的丈夫新近死在河路上，连个尸首也是没见着。一对苦命女人四只泪眼相对，各想各的难活，泥人人劝纸人人，谁也觉得塌了天。
许久，彩云止住了哭。脸上是出奇的平静：“陈婶，像俺这样的，有人要就成。失妻的，光棍的，穷得揭不开锅盖的，打问着寻一个，俺也好给人家腾了房子。”
“好俺的闺女哩，你说得倒轻巧！这又不是大街上买饼子，你说买的就买的。说句不怕你难听的话，你的身子坏了，声名臭得传千里，谁家孙子的敢要你，要下你也好活不成。人家不怕你还怕杜大人呢。杜大人一搅和，送个小命值个啥？”
冯彩云不说话了，西斜的日光从雕饰的木窗棂透回来，映得她像一尊雕刻的蜡像，一动不动。
“那俺只有寻死了。”冯彩云声气幽幽的，目光里充满了幻灭的迷离。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冯彩云刚死了李三，碛口镇的人都嫌晦气，谁还来沾门边边！莫不是人家李泰祥让腾地方哩。想到这里，冯彩云的脸刷地白了。世界如此之大，从陕西到山西，却没有俺冯彩云的三尺立身之地！打定了寻死的念头，冯彩云倒不害怕了，让陈婶起身开了门。
出乎预料，敲门的竟然是牛二秃子。牛二本就是个无赖，见陈婶也在，倒不知道回避着说话，也不看人脸色好赖，一掀门帘，膀子一横，像从自家屋里走进来一般随便。
一见牛二这阵势，气头上的冯彩云连扑上去撕碎他的心都有了。但赖皮就是赖皮，大风大浪都经见多了，哪把两个女人放在眼里，凑近前竟是一脸媚笑：
“恭喜冯姑娘，杜大人过几天回天津，托起俺这个大媒人问话来啦。俺看你这是鸿运当头照，那福气挡都挡不住！天津卫那是多好的地方，跟着杜大人，吃香的喝辣的，怕是神仙也比不上呀。可惜俺多生了一件东西，没这个福分，俺要是生成个西施貂蝉，这辈子就跟杜大人享福去了！”
冯彩云脸都气白了，李三才过“七七”，就被人欺到这般地步，还不是姓杜的有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己扳住了天！莫说做姨太太，冯彩云想起李三的好，此刻恨不得跟上李三到阴间去做夫妻。看着眼前的这个赖皮，想起杜其瑞的一次次欺侮，冯彩云蓦然从针线笸箩里拿起三尺剪刀，一下就冲到牛二面前！
牛二不愧是个老江湖，见冯彩云红了眼，一副不要命的架势，生怕真的闹出人命，见陈婶过来夺剪刀，乘机退出了房门。不过牛二也不是好惹的，临出门了也不忘讽刺冯彩云两句：
“都成了敞口子货了，还抖啥臭架子，俺看杜大人抬举不下你，莫非是想二道街上卖风流去？”
二道街是妓女云集的场所，明摆着牛二骂人是妓女。冯彩云一转身手又伸进笸箩里，再次拔出那把剪刀，一下子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天爷爷，看来今天不出条人命还真的消停不了！力大膀圆的陈婶再次夺下剪刀，也是一脸怒色：
“你要走不回头的路，等俺离开场子再寻死也不迟！有个再一再二的，还真成了个不听人劝的？”
冯彩云泪如雨下。陈婶心里也着实吓得不轻，看这彩云的神情，保不准那寻短见的念头还没死，陈婶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彩云：
“好死不如赖活着。碛口地面啥人也养着，说句牛二秃子的话，婊子也是人当的。虽说行当下贱，可也不至于吃不上穿不暖还受气。再说了，碛口街上吃这碗饭的女人多着呢。那‘小元宝’以前多娇贵的人，梳头有丫鬟，做饭有老妈子，军官的姨太太，听着就让人羡慕。可人家说撂手就撂手了，跑得连个影踪也没有。这行当初出道难，那张脸一抹破，就什么也不觉得了。”
冯彩云不言语。
“‘小元宝’起始也寻过死，跳进黄河被人捞了起来。这个女人也硬气，别人一心一意挣银子，她却有时候还倒贴。人要操上心，天大的事情也办成哩。没承想，小元宝硬是贴住了一个厉害嫖客，三年头上，那走到天边的军官竟被这个嫖客买通了一个有功夫的人，连他的正房太太都跟着送了性命。人啊，莫操烂心肠，说没报应吧，这还不是个现世报？”
陈婶在宽彩云的心，没想到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冯彩云。
冯彩云一夜之间由西市胡同深处的良家女子沦落成了二道街上红极一时的名妓。暮色降临，老河边涛声呜咽，中市街的店铺家家都响起门板声——那是店里的伙计们在将一扇扇的门板排好关店门呢；二道街这边一听到门板声和账房先生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就往院门外挂红灯笼——店家的生意歇了，妓家的生意才等着开张呢。
碛口镇上没有大妓院，六十多个妓女全是“单干户”，没有什么妈妈经纪人，也没有提茶壶倒夜壶的小童，自个的生意全凭自个张罗，各人活法各人寻。陈婶死了丈夫没了进项，就跟定了冯彩云，别的妓女是不敢养活人的。一到晚上，那些年轻的烟花女子穿得妖里妖气，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嘴上涂着红得不能再红的口红——看上去活像盛开的喇叭花。那些年老色衰无人问津的，在大热的夏天，把裤腿子撩得老来高，故意露出白白的大腿，有的坐在街头圪台上，不大不小的“改良脚”上穿着各色绣花鞋，翘来翘去向过往的行人抛媚眼。揽不着达官贵人，哪怕找个走水路的船工也行。妓家不守清冷夜，她们过惯了倚门卖笑打情骂俏的日子。
街巷里看不到冯彩云。“美人一笑值千金”，刚出道的冯彩云正在红道里，上门的客人就让她应接不暇。一个婊子，居然敢自抬身价，接客还有条件，本地官府的不接，本地店铺的不接。本地的流氓地痞不接，不管客人出多大的价，不陪人到大烟馆里抽洋烟。“四不”政策让那些碛口镇的妓家大开眼界，几时见过卖身的还敢这样挑三拣四？可人家冯彩云牌谱越高，客人反而越多。那些外地来碛口的客商和花花公子们，闻听冯彩云貌若天仙，又唱得一腔好曲子，晚上都要到二道街来寻挂出的冯记灯笼。
冯彩云结识了一大批有钱的阔佬阔少。别人家捉襟见肘，冯彩云却置办了几十身行头，什么德国缎、浙公缎、公司缎的，应有尽有，挑着花样来回穿。脚上穿着洋袜子，洗脸用洋瓷盆子，脂粉都是南方来的上等货。只是一条，她把脂粉都送别的好姐妹了，自己脸上却从来不用。于是冯彩云被西湾的陈秀才编了一句，说她有唐朝虢国夫人的风韵，叫“却嫌脂粉污颜色”。没文化的人不晓得这些文绉绉的典故，只知道只有冯彩云这样绝色的女子，脸上就是抹上老河边上的泥巴也比任何女人好看。
冯彩云一出道就成了风云人物，把别的妓女全比下去了。一行一道的，她凭什么吃独食？二道街上的女人们不免生了恨。
这天傍晚，妓女们都在二道街小巷里纳凉等客，海天抹地拉闲话，瞧着冯彩云半掩半开的大门，就有人故意把话题往冯彩云身上引，酸言酸语撩拨人，大家晓得冯彩云没来之前“软油糕”最出名也最难斗，就你一言我一语给“软油糕”点火药捻儿：
“原先听说长得赛过天仙呢，什么活貂蝉，俺看像招贤沟里烧出来的瓷人人。呸，尽股子虚名！”金香子被洋烟染黄的一口大板牙唾沫乱溅。
“就是，俺看那身子僵得像死人，哪比上软油糕啊，软和又有味道。”绿豆芽焉黄的脸上也是一脸嘲讽。
“没保准男人一睡上去就后悔了，硬得像条棍，抱门板呀？”糖馅饼满嘴醋味，冯彩云把她的甜劲劲遮盖得无影无踪，这个小浪蹄子！
“就是！连人家杜税官也看不下睡了，睡烂了才爬到二道街上来呀！”
妓女们仿佛忘记了自己也是冯彩云的同行，什么下流说什么，比商会开会还热闹。“软油糕”一见男人身子就软，在女人堆里却是泼辣悍妇“二百五”，啥事也敢干。众人的火药捻儿一点上，“软油糕”一下蹿了老来高，迈着不大不小的“改良脚”三下两下就蹦到了冯记灯笼前，站定了，使劲朝着门里骂：
“装什么蒜头啊，过门才几天就偷汉子，俺看也不是什么正路货。敢来当婊子，就正正大大出来拉客呀。缩头乌龟你不出来，还想充良家妇女呀。老娘十三岁就进窑子，接过的嫖客满碛口的船也拉不完！卖屄货你拉的客是老娘剩下不要了的洗脚水，三天两后晌你个卖屄货能有几个相好的？出来跟老娘比试比试，看老娘拉的客多，还是你小婊子的汉子多！
巷口里一片淫声浪语。听那巷子里骂得实在难听，新来的高玉英也款款出了门。高玉英初来时一身学生装束，碛口人就给她起了名叫“洋学生”。玉英走到众人面前，谁也不言语了，她转身盯着“软油糕”，开口劝道：
“不是逼得没了路，谁愿意进这巷子里来？都是姐妹们，糟践人等于糟践自己哩。”
那“软油糕”才拉开骂人的架势，准备大显一番身手，哪把高玉英放在眼里，一转身朝向她，双手叉腰，嘴唇一撇，一脸的不屑：
“吆吆家，这二道街得改朝换代了，新来的雏儿翅翅硬，教训你老娘来了！”
玉英见不听劝，把目光投向其他人。可大家指望“软油糕”出气呢，都把头扭向别处。
玉英初来乍到，没想到劝架劝成这个僵局，没辙了。
“软油糕”见高玉英不吭气，越发的厉害，边骂边往冯彩云门前去，一脚跳了老来高。
那陈婶伺候了冯彩云自然护着冯彩云，一听巷口里骂成这样，心下明白，这水土迟早得服。看着冯彩云白了脸，陈婶就硬声硬气地站起来，对彩云说：“你的嘴也没借给别人，去门口骂，什么难听骂什么，这次让欺着了，今辈子也翻不了身！”
看冯彩云还待在当地，陈婶一把揽住彩云的肩头：“别怕，有俺呢，你是有人伺候着的，有俺在，吃不了亏。”
冯彩云被陈婶撑着出了门，一看外面的架势，把心一横，反而什么也不怕了，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按二道街上的规矩，女人互相厮打谩骂乃是家常便饭，哪有被人骂不还口的道理。可那冯彩云仿佛与己无关，只以散漫的眼神望着远处。
等你拔出刀来披头散发冲上去和人打架，原来人家根本不接你的招。这情景犹如自己跟自己拼命，显得很是了无趣味。倒是那冯彩云，怡然自得立在当地，原来还真是震慑住人的一副风流体态！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啊。众人见冯彩云开张以来一直自立门户，偃旗息鼓，以为是颗好拿捏的“软柿子”，烧起“软油糕”想看山水来着。没想到咬人的狗不出声。妓女们没看到预期的效果，都撇着嘴散了。“软油糕”没了众人助阵，仿佛斗败的公鸡耷拉着翅膀，也怏怏而归。听着外面众人散去，陈婶闭眼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一关可过了！”
回到屋里，陈婶一把握住了彩云冰凉的小手：“闺女，吃哪碗饭也不容易呀，要想不遭人欺负，就得长个铁打的心锤。做了这下贱行当，还有啥顾忌的，该撑的时候一定要撑出去！”
冯彩云的满头秀发在灯下和浓重的黑暗浑然一体，那双眸子却在暗夜里光亮透明滚动着泪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