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宫内已经点上了烛火,允贤轻轻推门进来,只见朱祁镇默然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地慢慢翻着一本医书,见允贤回来,他微微低着头,沉沉道:“允贤,刚刚……对不起,我不该一气之下,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
允贤微微一笑,走到他身边,正见那本书被他翻到封面,上面仔细印着自己的名字,却是那本《女医杂言》。她不由莞尔,轻轻抱住他的肩,柔声道:“距离宫门就这么几步路,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何况我也不是一个人呀。”一提起见深和丁香,朱祁镇的脸色又开始阴沉,允贤忙低头贴住他的额头,靠着他轻声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见深纳妾的事,而是我们的宝宝呀。”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款款道,“答应我,别怪见深,也别记得这件事,把它忘记,等时机成熟了,自然会有解决的法子。”
朱祁镇叹了口气,轻轻将允贤揽在怀里,眉头却皱得更紧:“深儿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总以为,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一切成定局,总不会再有变故……可谁知道,原来深儿心里竟一直怨怪我这个做爹的……“
“见深不是怪你,他只是……太孤单了。”允贤静静地看着他,像是斟酌了一下,慢慢道,“现在的见深,就像从前的你,倔强,却也重情。钱姐姐走得早,丁香就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了,他思念母亲,自然就容易对丁香生出好感……但说到底,他也只是想有个人陪在他身边吧?”
朱祁镇勾唇一笑,转头望向门外深沉的夜色,心底竟忽然生出层层悲伤和失落。他至今都还记得,自己也是在这样年少的时候,甚至比见深还要小的时候,就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来,他又何尝不想念那年记忆里的烟花?
然而人生无常,又有多少时候,是每个人都能如意的呢?他忽然恍惚地笑起来,喃喃道:“允贤啊……这样一想,我似乎真的辜负了许多人……”他微微抬头望着夜色发呆,自嘲道,“我在位这么多年,却辜负了太后的抚养,辜负了大明百姓的信任,辜负了你钱姐姐,甚至辜负了见深……还有你。”
“这样想着,原来我曾经做错过这么多事,却不自知,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允贤微微用力握紧他的手,眉眼弯弯凝视着他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自你复位之后,勤开朝政,为国为民,孝顺太后……你已经弥补了曾经的过错,而比那些更重要的,是你选择了面对,而不是逃避。”见朱祁镇一只手撑着额头,微微皱眉,忙伸手轻轻替他按着太阳穴,婉转笑道,“元宝,你会好好处理见深和丁香的事情吧?”
朱祁镇轻轻笑了一声,一手捉住她的手道:“你就是想着法子替他们说话!难为我扮着黑脸严父的形象……”他叹了口气,沉沉道,“深儿的事我会再好好考虑的……只是如今更让我忧心的,却是我大明江山的未来啊。“
他握着允贤的手站起身来,缓缓走到门边,背对着允贤道:”昨日早朝时,于东阳曾跟朕提过,今年春汛过后,受灾区很多,除了郑州以外,很多地方却没能及时挽回损失。现在民声怨沸,虽大多已经得到了妥善处理,却始终让百姓对朝廷失了信心……朝中商议许久,还是决定尽快组织一次南巡,以慰民心。我也想着,正可以借这个机会,往江南一带,深入调查石亨账簿一案。”他侧头凝视着允贤,声音里含着淡淡忧虑,“可我若外出,最担心的就是你,何况如今你还怀着身孕。只是思前想后,竟得不出两全的法子……”
允贤微微一怔,沉默片刻,静静道:“若是南巡,你会离开多久?”
朱祁镇垂了垂眸,道:“至少要三个月。”
允贤闻言,只觉得心头一跳,曾经的那种不安感似乎又密密地浮了上来,她紧紧握拳压住心口,深吸了几口气,尽量平静道:”一路上……都很安全吗?“
朱祁镇深深地望着允贤,轻轻点头道:”放心,会很安全。刘妃的案子,朕已经让锦衣卫加紧调查,权丽妃既不是真凶,你在宫中应当是安全的。之前锦衣卫曾跟朕报,可能是朝鲜国暗中与石亨或者汪瑛进行过交易,如今汪瑛已死,石亨忙着招兵买马,想必也不会急于对付你。我若离宫,必然会把曹吉祥带走,这样宫里便全由你做主,太后虽不待见你,但若宫中有变,她也定会扶持你……“
允贤被他说得惴惴不安,又觉得心里烦躁,忍不住伸手按住额头,叹着气打断他:“元宝,别说了……我心里很是不安,你这样事无巨细地交代这些,倒像是在交代后事……”她说着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深吸一口气,改口道,“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也不会拦你,只是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不要忘记,你虽然是皇帝,却更是我的丈夫,是我肚子里这孩子的爹爹。“她轻轻握着他的手贴在腹部,微微红着眼眶道,”你放心,三个月很短,你去得这些日子,我会好好呆在宫里养胎,一直等你回来。”
朱祁镇轻轻嗯了一声,握住她的手道:“若是在宫里呆得闷了,就回杭府去看看。你进宫这些日子,都还没有回去看过杭老夫人……”
窗外正是暮色深深,不知哪里吹来了一阵风,吹起了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屋子里弥漫着莫名沉重的气息,衬着允贤微微发白的脸庞,仿佛也在预示着这不安的源头。
良久,她轻轻抿了抿唇,抬头对上朱祁镇幽深的目光,平静道:“我会在宫里等你回来,再和我一起去见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