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结束时,已经过了巳时。小顺子自领着瓦剌众使臣出了午门,便有神机营的护卫一路送回驿站。
繁华过后总是寂静,朱祁镇牵着允贤慢慢走在回永宁宫的路上,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此次汪瑛虽除,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大明如今朝局不定,不知道何时,恐怕就会生变。”他转头看向允贤,皱眉道,“允贤,我很怕,我怕会不会有一天我不能再护着你,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
允贤静静地看着他,莞尔道:“你又在说胡话,好端端的,你要去哪里?”
“只是这阵子心里总是不安……”他微微握紧了允贤的手,边走边缓缓道,“每逢春季,朝廷总是会特别忙,春闱已经开始,等到下个月朝上就会有一批新人进殿,吏部前阵子还跟我抱怨今年的春闱才子不多……李贤前几日寄回了郑州一带的水患折子,说堤坝已重新整修,灾民也都安排妥当,他现在正在往京城赶的路上。”
“似乎所有事情都在一桩桩地被安排好,可只有我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以石亨的手段,他必然会蛰伏以等到最好的时机,一击即中,朕虽拿了他手里神机营的军权,他却还握着五军营不放,何况石亨一派的党羽绝不会比汪瑛少,更多为武将,一旦起兵,朕的胜算恐怕会更小……“
他说着,自己却笑起来:“你看我,好端端地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平白地惹人心烦。”
允贤微微握紧他的手,淡淡道:“我虽是女子,不懂朝政,但我爹昔日在北疆时,也曾教过我许多军中之事。石亨若要起义,军权、民心、理由都不可少,虽然汪瑛在朝上承认参与陷害我,但我却觉得石亨在其中的分量更大,只是汪瑛不自知而已。若是他能坐实我的身份,就等同于捏住了你的软肋,这理由就算有了一半。更何况我爹出宫前曾告诉过我,他在颍州之所以会被追杀,是因为他在查贪污案时意外发现了石亨一派似乎有一本账簿记录了相关参与人员名单,只是当时时间紧迫,我爹才只能放弃那本账簿。“
她皱了皱眉,沉声道:“这样看来,你若能拿到那本账簿,想必调查石亨会更容易些。只是经过我爹之事,石亨必然会将账簿转移,再想找到,恐怕难上加难……”
朱祁镇应了一声,转头看向允贤,展眉笑道:“你向来聪明,我以为只是在医术上,却没想到朝政军事,你也能如此聪慧,不让你当个男儿,当真是委屈你了!”
允贤闻言,挑眉一笑,自得道:“若我是男儿,这宫里还会有你的位置吗?”
朱祁镇脸一拉,装作大惊失色道:“难道你想谋朝篡位?”
”自古帝王都应能者居之,我若是男儿,肯定比你聪明,夺了你的帝位,也不算冤枉吧?“允贤笑着伸手敲了一下朱祁镇的额头,”不过你放心,我若是当了皇帝,必定将你纳为男宠……“
朱祁镇顿时神色一怔,面色逐渐变得古怪,转过身来握住允贤的肩,迟疑道:“你什么时候竟连男宠也知道……”
允贤被他看得有些发憷,耸了耸肩道:“是前阵子在戏班子里翻出些前朝的书,就顺手看了看……”见朱祁镇脸色渐渐发黑,忙伸手拉住他,面对着他举起三根手指严肃道,“我发誓,我只看了一小段,别的什么都没看到……”
朱祁镇闻言,脸色更黑:“你还想看到些什么?”他看着允贤,忽然微微笑起来,“要不要我去向宫里的老嬷嬷讨几本房中术来给你看看?”
“元宝!”允贤被他说得尴尬,又羞又怒道,“你就会嘴上占便宜……”她话没说完,却忽然看见永宁宫前,见深正拉着丁香靠在墙边说话,虽是夜色幽深,他们二人的侧影却显得格外清晰。
允贤握着朱祁镇的手瞬间紧了紧。
见深显然也看到了朱祁镇,先是一愣,随即眼里浮现出丝丝挣扎的神色,犹豫良久,忽然硬拉着丁香朝朱祁镇走来。
朱祁镇果然停下步子站在原地等他,便见见深大步走到朱祁镇面前,一撩衣袍,跪地道:“儿臣有一事,想请父皇成全!”
丁香被他死死拉着,也不敢挣脱,只能跟着跪在朱祁镇面前,却是头也不敢抬,只一言不发。
朱祁镇看了看见深,又看了看丁香,似乎猜到了什么,眼里的暖意瞬间冷了下来,沉默片刻,沉沉道:“你要求什么?”
见深原本低着头,听朱祁镇这么问,猛地一咬牙,昂首挺胸道:“儿臣求父皇,许儿臣娶丁香为妻!”
话出口的一刹那,朱祁镇狠狠的一巴掌打在了见深脸上。他怎么也没料到,从小看着长大的见深,那么懂事又聪明的见深,竟会爱上自己的乳母!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大明朱家才真的是丢尽了颜面!
他这一巴掌打下去,没吓到见深,倒是吓得丁香跪在地上不敢动弹,只哽咽道:“皇上不要怪太子殿下,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勾引太子殿下……”她话没说完,就被见深一把抓住手腕,瞪着她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不过十多岁的少年,面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选择,却只是抿着唇沉默地跪着,反反复复只重复着一句话:“儿臣,求父皇成全!”
朱祁镇气得嘴唇都开始颤抖,死死盯住见深,哑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见深仍然跪在地上,身子微微一颤,倔强地高声道:“儿臣求父皇许儿臣娶丁香为妻!”
“你……!”见朱祁镇眸若寒冰,脸色阴沉得吓死人,允贤不由伸手拉住他,轻轻向见深摇了摇头。
然而见深却并没有领这个情,他忽然仰起头来直直地瞪着朱祁镇,哽咽道:“儿臣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为何不能选择自己的太子妃?!何况父皇如今也已经有了您心爱的孩子,还有什么权利再来管儿臣?!”他的双眼睁得圆圆的,瞪着朱祁镇,眼神虽凶狠,却仿佛只是为了掩盖那层倔强之下的委屈和脆弱。
朱祁镇目光一震,竟说不出一句话来,闭目半晌,再度抬起的手却终究没能打下去,深深地看了一眼见深,一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允贤在原地望着朱祁镇远去的身影,沉默片刻,轻轻扶起丁香,见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却没发出一点声音,不由心疼,望着见深沉沉道:“你若当真喜欢丁香,就该忍这一时风声……你身为太子,难道不知道如今朝政不稳,你父皇忧心国事尚且不够,还要来操心你的德行声誉……若是他狠心一点,虽伤不了你,却能悄无声息杀了丁香啊。”
见深闻言,蓦然睁大了眸子,满眼恐慌,定定地望着允贤道:“允贤小姨,你帮帮我好不好……允贤小姨……不,不不,母后……父皇最疼你了,你去帮我劝劝父皇好不好?!”
允贤叹了口气,扶起见深道:“我若是不想帮你,老早就不会帮着你们瞒着皇上了……只是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还是等朝政稳定之后再提吧。”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沉声道,“见深,你已经长大了,我们谁也不能逼你做什么。可我以为,你至少能明白你父皇有多在乎你。”
见深霍然抬头看着她,只见允贤静静注视着他,眼底划过无声的失望,话一说完,便转身向永宁宫走去,丁香伸手抹了抹眼泪,也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跟在允贤身后,只留下见深一人跪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沉沉夜色,沉默着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