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怿带着秦韫玉回到紫宸殿时，天已经阴沉了下来。夏日多雨，山雨欲来的闷热让人颇为烦躁。他命王隽着人将紫宸殿所有的窗子打开，才稍稍凉爽了一些。秦韫玉让苏木留在门口待命，便独自跟着萧元怿进了殿中。
萧元怿径直走进书房，转身见秦韫玉面色有些迟疑，便冲秦韫玉招了招手：“进来吧，朕的书房，今日许你进来。”
秦韫玉巧笑嫣然，施了一礼：“谢皇上。”
萧元怿便在书桌前落座了，随手拿过一本折子翻阅，秦韫玉忙上前帮他研墨。
紫宸殿乃大楚皇帝日常起居的场所，规格较之未央宫还高，整个宫殿的梁柱皆用金箔包裹，正殿分三间屋子，正中用以召见妃嫔或者大臣，端端正正地摆了一把金灿灿的龙椅。西暖阁后便是寝室，皇上若不入后宫，便在这里就寝。东边布置成书房，摆了一张颇大的紫檀木书桌，背靠一整面墙的书架。萧元怿喜读书，书架几乎都是满的，据他自己说，上面的书皆是阅读过的。一般情况下，因着书房里堆了许多折子，除了王隽和皇后外，萧元怿是不准其他人进入的，可这一次，他却主动要秦韫玉陪他看折子，也不知是被庆妃和萧文灏气到了，还是真的喜欢秦韫玉而赋予她特权。
秦韫玉研好了墨，取过一管笔，将蘸好墨的笔递到萧元怿面前。正在专心看折子的萧元怿抬头看了秦韫玉一眼，眼色中带着赞许，点点头接过了笔，然后继续低头看折子。秦韫玉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听萧元怿头也没抬，道：“你去旁边坐了吧。书架上的书你想看什么自己拿。”秦韫玉本想告退，听着萧元怿如此说，只得转身去书架上寻书。
眼前的这面书架极高极大，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书，秦韫玉粗粗估计了一下，起码得有数百本，或许更多。太高的够不着，太远的还得绕过书桌去另一边，秦韫玉在脑中快速的想了一下，只打算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块区域里寻一本便罢了。萧元怿看折子时带着一股让人不敢亲近的威严感，加之刚才在永福宫又动了气，此时的萧元怿让秦韫玉觉得仿佛是一块人形冰块，虽然天气闷热，但秦韫玉还是觉得不要惹事躲得越远越好。
秦韫玉的目光在一排排书上扫视，这一片存放的，皆是大楚前些任皇帝的日常手记。她的目光在一本书上停了下来，想了想便伸手取了出来，这是一本名叫《楚康宁帝手札誊本》的小册。康宁帝，即为先帝，萧元怿的父亲。秦韫玉翻开手中的这本小册子，应是他人誊写，不是先帝亲笔。纸张的边角有些微卷，看上去是被人经常翻阅的。册子里面记录的是康宁帝人生最后三年的日常起居琐事和心中所感。
“裴卿献了江南太雕与朕，朕小酌两口，此酒亦如江南美景，连绵温和也。”
“今日政事烦忧，皆鸡毛蒜皮小事，却要朕御批，实乃蠢材！朕偏不批，此时若有贵妃之琵琶解忧，便再好不过了！”
“晨起觉得虚乏无力，顿觉年岁之不待朕。老矣，老矣！”
“陆太医天天让朕吃药，虽良药苦口，可朕自觉无碍。”
“皇后亲手为朕做了点心，观之甚好，然朕近日无心饮食，美食当前只能浅尝辄止。惜哉！”
“元译读书颇为用功，实乃可塑之才。今日傍晚咳血，朕恐命不久矣。”
……
粗粗地从这些零零碎碎的手记中，秦韫玉可以看见一个性格爽朗、豪迈大气的帝王。纵然最后三年疾病缠身，仍保持乐观的心态，从容面对死亡。秦韫玉翻了几页，觉得若是当着萧元怿的面拿着这本手札看，似乎有些不太妥，见萧元怿并未在意自己，便将书放回原位，暗暗地记下了位置，又择了一本《淮南子》在手中，才笑道：“臣妾见这些书，皆是晦涩难懂的，臣妾怕是看不进去。若是有本琴谱，倒是好的。”
萧元怿听闻，搁了笔，面向秦韫玉笑道：“朕这里的书，包罗万象，没准你还真能找到本琴谱。”说罢，他眯起眼睛想了一下，又说道：“应该在你左手边第三列的柜子，倒数第二格里。”
秦韫玉按照萧元怿说的找到了位置，果然这一格中摆放的皆是琴谱，甚至有好几本是世间已经失传了的。秦韫玉挑了一本在手中，感叹道：“皇上记忆力真好。”
“朕自小就有这个本事，旁的朕不敢说，论记忆力，朕还是颇有自信的。”萧元怿起身走到秦韫玉面前，见她手中一本《淮南子》并一本《谷藏琵琶组曲》，便拿过来粗粗翻了一下，书页翻动时带起的风，拂在面上，带来一丝丝凉意。
萧元怿把两本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便还给秦韫玉，道：“你去看吧，朕再批会折子。一会陪朕用晚膳。”
秦韫玉显然没想到今日萧元怿竟给了自己如此的待遇，又是允许自己进入书房，又是在紫宸殿陪他用膳，心里一时间满是惊喜，忙谢了恩，坐在窗下的小榻上翻起书来。
窗外雷声阵阵，天色比方才更加阴沉了，纵使窗户都敞开着，屋里也用着冰，秦韫玉还是觉得颇为烦躁，根本看不进书。她偷偷抬眼看了一下萧元怿，只见这位大楚天子倒是定力十足，眉头紧锁地沉浸在折子的海洋里，时而提笔批注，时而停笔思索，对周遭闷热的空气毫无反应。秦韫玉默默地感慨龙椅难坐，将目光收回在手中的书本上，可思绪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秦韫玉正思索着今晚会吃些什么，就听见王隽尖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皇上，大皇子来了，说是要给您请罪。”
萧元怿从折子中抬起头了，轻哼一声，“他倒聪明！”又低头继续批折子。
王隽没能得到萧元怿的命令，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间只得立在门口听候差遣。秦韫玉见萧元怿不理会，也只得用眼神示意王隽先等着，便继续假装在看书。
大约又看了两行字，萧元怿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让他进来吧。”
王隽得了令，躬身回了句：“是。”便退出去请人了。
萧元怿背着手步出书房，坐在正厅的椅子上，等着萧文灏的到来。秦韫玉则跟在身侧，站在萧元怿身旁，默默为他打扇子。
未几，就见萧文灝独自一人进入殿中，行到萧元怿面前，跪下道：“儿臣知错了，请父皇宽宥。”
“你何错之有？”萧元怿顿时严肃了起来。
只见地上的小小孩童，深深磕了一个头，道：“儿臣不该御前失仪，不该打骂宫人。”
萧元怿沉默一会，又问：“以往你在朕面前都是恭敬谦和的，为何今日会如此失态？”
萧文灏老老实实地跪着，用尚且稚嫩的童声回道：“回父皇，儿臣今日身体不适，午睡醒来觉得头痛，加之天气闷热，母妃身边的宫女姐姐们还让儿臣喝药，明明才喝了一碗，才过了没多久，又让儿臣喝，儿臣不喝她们便要强行喂药。儿臣烦了，便发了脾气。儿臣知错了。”
萧元怿听了儿子的解释，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在思考什么。没有萧元怿的准许，萧文灏只能继续跪在地上。秦韫玉看着眼前这个粉妆玉砌的孩子低眉顺眼地跪在那里，便动了恻隐之心，轻声开口在萧元怿耳边劝道：“皇上先让大皇子起来吧。毕竟他还是小孩子心性，偶尔闹闹脾气也是正常的，而且还带病在身，身体若是不适，心里自是烦躁的，大人们有时还会发发脾气，何况是个孩子呢？而且这地砖又硬，跪坏了膝盖，回头皇上又要心疼了。”
萧文灝本低头跪着，听见秦韫玉如此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微微笑，算是回礼。
“你先起来吧。”萧元怿终于松了口，“我大楚乃礼仪之邦，你是皇子，更要以身作则才是。”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谢父皇。”萧文灝谢了恩，便站了起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这时，殿外“轰隆”一声炸雷，接着就听见了噼里啪啦的雨声。一时间整个天地都笼罩在雨幕之下。如此暴雨，萧文灝一时半会也无法回永福宫。萧元怿看了一眼，唤了王隽来：“传膳吧。”
王隽答应着退了出去，过来一会，便有宫女鱼贯而入，将各色珍馐摆上餐桌。萧元怿在正首坐了，又命萧文灝在他右手边坐了。秦韫玉不敢落座，只站在一旁安箸、布菜，另有王隽领着小太监在旁准备试吃。
此时屋外风雨大作，王隽怕雨打进屋里，便关了窗，只留了几扇不打紧的窗子透风。雨前的闷热早已不见，唯有凉爽的风吹过，让人觉得很是舒心。
这是秦韫玉第一次与萧元怿同桌用膳，有些小心翼翼的，不敢轻易动了，生怕惹出什么事端。她偷偷看一眼坐着的萧文灝，见他端端正正地坐着，倒是很镇定，丝毫没有在正厅里那般唯唯诺诺。不禁暗想，难道皇家的孩子都如此少年老成么。秦韫玉一边思考着，一边为萧元怿盛了半盏虫草花鸭汤，放在他面前。
待小太监试了毒，萧元怿喝了一口，对着秦韫玉道：“你也坐了吧，让王隽他们来就行。”
秦韫玉在心里松了口气，在萧元怿左手边坐了，便有小太监上前来听候差遣。
这一顿饭的氛围倒是颇为轻松，秦韫玉眼前的这对父子此时仿佛寻常百姓家的一样，父慈子孝其乐融融。萧元怿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儿子，虽说训起话来是毫不含糊，可到了用膳之时，秦韫玉才明白萧元怿对萧文灝已是很上心了：知道萧文灝不喜虫草花的味道，便没有强求；知道萧文灝喜食甜食，便将自己的一道芙蓉香蕉卷赐与他，还不忘叮嘱：“虽说甜食好吃，你还是要懂得节制。”又见萧文灝仿佛没什么食欲，便命王隽端了山楂来。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急去得也急，当三人用完晚膳，雨已然停了。殿门口的堆了被雨打下来的树叶与落花，正有宫人们在清理。屋檐上有水珠滴下，滴答、滴答，不疾不徐，从容地投向大地的怀抱。
萧文灝见天色已晚，便向萧元怿告了退，道：“父皇，儿臣这几日功课落下不少，想先回去读书。儿臣告退。”
萧元怿对萧文灝如此用功甚是满意，便命王隽亲自护送萧文灝回永福宫。自己仍携了秦韫玉回书房批折子。
大约看了还没到一本折子，只见王隽疾步走进，启禀道：“皇上，大事不好了。”
萧元怿抬起头，见王隽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全然没有往日的从容，这么多年来也没见过他如此慌张，似乎这次情况颇为紧急，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感觉：“说！”
“大皇子他……他刚到永福宫就昏迷了！庆妃娘娘……庆妃娘娘宣了太医，这会正在永福宫……”王隽气还没喘匀，断断续续道。
“什么？！”萧元怿皱皱眉，语气虽有些着急，但还算镇定。他忙起身出门，秦韫玉只得跟上。王隽早已叫人在紫宸殿外备了轿撵，二人紧急赶往永福宫。
风，似乎又起了，穿过重重宫墙，掠过一道又一道寂静幽深的石板路，带着无尽的情绪和故事，悠悠地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