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秦韫玉午休刚醒,白芨便进来说裴美人有请,秦韫玉方又前往扬安宫。没想到这才一日的光景,裴令倇却恍若老了许多,显得十分憔悴,她眼底漆黑,面色苍白,整个人都虚弱无力。她见了秦韫玉,挺着肚子便要行礼,秦韫玉忙亲自扶她起来,问道:“妹妹这怎么了?为何这样憔悴?”
话音刚落,却见裴令倇默默落下两行泪来。美人垂泪,实在令人心疼,秦韫玉忙用帕子替她擦拭,只听裴令倇悲戚道:“姐姐救我!”
秦韫玉听完,心里暗喜,面上不露声色,她柔声说道:“妹妹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你这样憔悴,对腹中胎儿也不好。”
“我昨晚一夜未睡,想了许多,也想通了一些事情。他们利用完了我,便要杀我,夺走我的孩子,我偏不能让他们如愿。至于这身份地位、这富贵荣华,终究是身外之物,我现在所求,不过是能亲眼看着我的孩子平安长大。你知道吗?我虽生在裴家,可我娘不受宠,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爹对我不管不问,嫡母对我也不上心,连她身边的丫鬟都能欺负我。等我长大一些,他们见我长得比其他姐妹好看,便逼我练舞,说是将来会让我入宫帮助皇后,我竟然还很高兴,以为终于能摆脱裴家,所以我没日没夜地练舞,练得身上伤痕累累,也不敢停歇。我虽是裴府的小姐,身边只有一个粗使的丫头,连衣服都要自己洗,我哭过、闹过,根本没有用,直到现在我的手到了冬天都会长冻疮。我深知没有娘的孩子,过的会是怎么样的日子。裴府尚且如此,何况是宫里的孩子呢。姐姐,我之前对你态度不好,那是因为我一步登天,入宫为妃,说实话心里还是有些得意的,我天真地以为,我终于翻身了,只要堂姐在,没人能把我怎么样。你看,这是怎样扭曲的心态啊……”裴令倇一口气说了许多,这些经历她从未与人说过,如今对秦韫玉一吐为快,她心里也痛快不少。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况且你也并未对我怎么样。”秦韫玉说道。
“如今我只想和孩子一起平平安安活下去,还望姐姐成全。”裴令倇这一次是真心诚意地求秦韫玉帮她,她正色敛衣,准备跪下。
秦韫玉一看,慌忙地把裴令倇扶起,两人坐了下来,只听秦韫玉小声道:“这件事情,可能有些困难,但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你生产那日,太医会给你喝一种药,让你在两个时辰后气绝,然后他会禀报皇上你已身亡,但不能停灵太久,尸体需要处理,这样我们才能尽快将你送出宫去。”
“那我的孩子呢?”裴令倇问道。
“刚出生的孩子还太小,我们不敢给他喝那样的药,所以可能得等今后再找机会了。”
“有什么别的办法么?我怕耽搁太久,孩子便出不去宫了。”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秦韫玉凑到裴令倇耳边,“你可记得宋时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裴令倇点点头:“难不成……”
“可若是那样,你必然背负一个妖孽的名头,你愿意吗?”秦韫玉小心翼翼地问道。
“人都死了,还贪图这些虚无缥缈的名声做什么。”裴令倇嗤之以鼻,忽又问道:“姐姐为何要煞费苦心地救我?”
秦韫玉垂眸,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不瞒你说,救你,我也有我的目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只是将来可能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这话反倒让裴令倇十分好奇,她问道:“什么事?姐姐只管说,若我能帮助姐姐,定会竭尽全力。”
秦韫玉抬起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这个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能好好活着。”
或许是着了风,加之谋划裴令倇之事费劲心思,秦韫玉从扬安宫回来之后便身体不适了,又怕过了病气给萧文澄,只能独自闷在殿中。请了许清志过来瞧病,许清志只说是着了风寒,并无大碍,安心静养几日便好了。秦韫玉只得向皇后告了假,每日闭门不出。
而裴令倇自秦韫玉离去之后,整个人都变得十分颓丧,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甚至连太医开的安胎药都偷偷倒了,几天下来就清减了许多。倚霞急得不行,问发生了什么,裴令倇也不言语,只是坐在那里或凭窗发呆,或低头垂泪,看得人莫名心疼。
这日,裴令倇觉得隐隐觉得腹痛,心下有些担心,可又想着尚未足月,便没有声张。到了夜里,腹痛加剧,裴令倇在床上躺着根本无法入睡,本想唤人,可自己张口却没有声音,也动弹不得,恍惚间一只黑猫从门口行来,瞳孔在暗夜里发出荧荧的光亮。那黑猫行至裴令倇床前,竟以后足支撑站起,如人一般,静静地看着裴令倇,说不出的诡异。
裴令倇心惊肉跳,身体却不受自己控制,根本无法动弹,想要呼喊却叫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只怪异的黑猫,一点一点地靠近自己,它的脸在自己的眼前,却寒气逼人,感受不到活物的温度。它就那样的看着,双眼发出幽绿色的光,最后,它缓缓地、缓缓地露出滴着血的尖牙,冲着裴令倇无声地笑了。
“啊——”裴令倇猛然睁开眼,倚霞听到动静,忙奔到床前轻唤:“小主,小主……”
裴令倇惊魂未定,满眼都是梦里那只诡异的黑猫,她用手抚着胸口,忽然腹中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倚霞,我……好疼啊……快!快请太医!”
倚霞知道裴令倇这是要生产了,忙命人去请太医和稳婆,自己守在裴令倇身边。只见裴令倇腹痛难忍,不住地低声呻吟,不大一会便疼得满脸是汗。倚霞急得不行,却束手无策,只能企盼太医和稳婆赶紧到来。而裴令倇也不曾料到自己竟然早产,剧痛之下却担心秦韫玉的计划是否能顺利实施。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清志带着稳婆终于来了。由于秦韫玉的授意,许清志近来特意常常留在宫中值班,稳婆也是让两个已经打好招呼的婆子轮流值班,以确保裴令倇生产之时,所用之人都是自己人。碰巧裴令倇在深夜发动,这个时辰帝后均已安歇,也不便去打扰,倚霞索性想等着裴令倇生产完之后再去禀报。
有了太医和稳婆在,裴令倇心中也放松了不少,知道秦韫玉已经安排好,便安心生产。可稳婆仔细检查了一番,却说:“小主,你此番生产怕是难产,不过奴婢一定尽力而为。”
裴令倇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她听完稳婆的话,艰难地抬起头,说道:“若是有什么万一,定要保全我的孩子。”
外间的许清志正在开方子,只见秦韫玉得了消息匆忙而来,问道:“什么情况?”
“回小主,裴小主难产,一个不好便会一尸两命。”许清志回道。
秦韫玉一听,忙沉声道:“无论如何,先保大人要紧。”
今夜的扬安宫,恍若一座悲戚的坟墓,在这个静谧的夜晚,悄然关上了门。等到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人间的时候,一切都归于平静,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坟墓里埋葬着怎样暗无天日的秘密。
萧元怿被惊醒的时候,正值黎明,冬日的清晨总带着那么些许寒意,纵使殿内炭火烧得正旺,萧元怿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向冷静稳重的王隽疾步走了进来,带着少有的张皇:“启禀皇上,扬安宫来了信,昨夜裴美人早产,胎位不正,又是难产,母子俱亡。”
“什么?”萧元怿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方才惊醒时的那种不安和忧虑再一次萦绕上心头。
王隽俯首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萧元怿稳住心神,决定先去扬安宫看看情况:“给朕更衣!去扬安宫!今日早朝推迟半个时辰。”
天将欲晓,明黄色的轿撵是这个阴沉沉的宫城里唯一的亮色。而当萧元怿真真正正地看见裴令倇毫无知觉地躺在棺中时,他才切身体会到世事无常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棺中女子为了给自己诞育子嗣而亡,他是天子,却无法控制这一切,只能任由这样姣好的容颜消失在这无尽的寒冬之中。
秦韫玉整夜都守在扬安宫,此时正疲倦地站在一旁,她缓缓走至萧元怿身侧,轻轻说道:“皇上,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朕的孩子呢?是男孩还是女孩。朕要看看他。”萧元怿目光落在裴令倇那张绝美却毫无生机的脸上,他怜惜地用手轻轻抚上裴令倇的发梢,那冰冷的温度透过指尖直达心里最深处。
秦韫玉似乎有些为难:“皇上……是个男孩……可皇上还是不要看了吧。”
“为何?”萧元怿依旧头也不抬。
“小皇子生下来便没了气息,而且……而且……”萧元怿察觉到秦韫玉的欲言又止,他终于抬起头:“说!”
秦韫玉慌忙下跪,诚惶诚恐地说道:“皇上息怒,臣妾亲眼所见,小皇子身后有条尾巴,而且浑身青紫……这……怕是不祥之兆……”
许清志亦是在旁跪下说道:“皇上,臣无能,不能救回裴美人和皇子,请皇上降罪。”
萧元怿面色铁青,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他一挥袖子,问许清志道:“究竟怎么回事?”
许清志深深磕了一个头,说道:“禀皇上,昨夜小主突然早产,臣赶过来时,又发现小主是难产,由于耽搁时间过长,皇子生下来时因窒息而死,而且小皇子身后带着一条尾巴。裴小主产前忧思过度,产后看到小皇子,又受了惊吓,加之产后虚弱,竟也是去了。臣回天乏术,请皇上节哀!”
萧元怿听闻,半晌无语,想来此事过于惊奇,一时间难以接受。
秦韫玉见状,回头对苏木使了个眼色,苏木会意,去里间端了个方盘出来,上面盖有一块白布。秦韫玉站起身,说道:“可惜了裴美人,如此一等一的样貌、品性,却诞下怪物。真是作孽啊……”苏木把那白布揭开,萧元怿瞟了一眼盘中那触目惊心的死婴,那婴儿浑身还带着血,尾骨上拖着一截长着毛的黑色尾巴,形状可怖。萧元怿远远地看了一下,便厌恶地转过头不再言语,似乎默认了秦韫玉的说法。秦韫玉接着说道:“皇上是天子,得老天庇佑,裴妹妹必是被什么妖物附了身,才诞下这个怪物。”
苏木又将那白布好生盖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这时皇后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一进殿中,只见殿正中摆放着一口巨大的棺材,萧元怿和秦韫玉正站在那里说着什么,忙疾步走至棺材边哭道:“好妹妹!是本宫没照顾好你!你忍心就这么去了呢。”
“娘娘节哀。”秦韫玉上前安慰道,“臣妾想着,此事还是不要声张为好。”
“你怎么会在这里?”皇后看着身边的秦韫玉,突然问道。这句话问得不轻不重,可萧元怿听到了,也转头看向秦韫玉,皇后继续说道:“嫔妃生产,本宫不知道,皇上不知道,可你却在此守了一夜。”
秦韫玉没想到皇后言语中竟有怀疑自己的意思,忙正色道:“皇后娘娘在西山时,臣妾曾救过裴妹妹一次,之后裴妹妹便与臣妾亲厚,昨夜裴妹妹突然生产,臣妾本来不知。后半夜时,裴妹妹身边的倚霞急匆匆地去了臣妾宫里,说裴妹妹难产,想臣妾伴在左右,她方能安心。至于不禀报皇上及皇后娘娘,也是裴妹妹的意思,当时夜已深,她不敢惊扰了圣驾,本想顺利生下孩子,给皇上和娘娘一个惊喜……岂料……”说着,亦是用手帕拭着眼泪:“臣妾亲眼看见裴妹妹受了这么大的苦,臣妾心里也实在不好受……”
“孩子呢?抱来与本宫看看。”裴令仪又说道。
秦韫玉为难地看了一眼萧元怿,萧元怿知道秦韫玉的难处,那样可怖的死婴,皇后看了怕是承受不住,便说道:“孩子已经夭折,朕已经命人去处理了,皇后还是不要看了。”
“处理?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那好歹是您的孩子啊!”皇后依旧不死心,好不容易得来的皇子竟然死了,秦韫玉阳奉阴违的可能性太大了。
“朕看过了,那不是朕的孩子,那是个妖物。我大楚后宫诞生出这等孽障,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令倇身上。”萧元怿的眼前还是会出现那个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身后有一条长长的尾巴的所谓的自己的孩子,他的内心十分烦厌,连带着此时看着裴令仪也有几分不耐烦。
裴令仪来之前,只听说裴美人母子双亡,其中内情并不知晓。如今听萧元怿如此说,心生疑问,问道:“为什么皇上会这样说?”
“你裴家的女子,为朕诞下的孩子,身后竟然有一条长长的尾巴。而且朕亲眼所见,必然假不了。”萧元怿这话里分明有责怪裴家的意思,裴令仪不知具体情况,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只能跪在萧元怿面前,泣道:“皇上,妹妹母子双亡,臣妾和您都不在场。万一有人以此做文章我们也不可知,皇上,请千万要彻查此事,让妹妹九泉之下能够安心。”
秦韫玉在旁说道:“皇后娘娘,裴美人诞下怪胎是皇上亲眼所见,难道您是怀疑皇上看错了吗?而且出了这样的事,还是息事宁人为好,若是闹大了,恐怕伤及皇家脸面。”
“皇后伤心过度,好生回宫歇息吧。”萧元怿发话了,他转而又对秦韫玉说:“你说得对,此事不要声张,令倇的丧事亦是从简,就让你来操办吧,让她尽快入土为安。”
萧元怿走之时,在裴令倇的棺前站了片刻,他看着棺中那张脸,有些不舍,又有些惋惜,最后还是闭上眼,说道:“给她找具金丝楠木的棺椁。”随后又取下一枚自己常带在手上的戒指,轻轻地拉起裴令倇的手,放在了她的手心。
秦韫玉得了萧元怿的吩咐,不敢耽搁,只在扬安宫停灵一天便送出宫去安葬。由于裴令倇诞下怪胎,萧元怿不愿追封,仅以美人之位下葬,且不入妃陵、不享祭祀,这些也正是秦韫玉所希望的,所以她趁着出殡之际,将昏迷得不省人事的裴令倇偷偷运入秦府。至于那个孩子,秦韫玉偷偷择了处好地方将其安葬。时隔多年,秦韫玉依然记得那一夜的触目惊心,孩子因窒息而涨的青紫的脸和裴令倇悲痛欲绝的哀嚎深深地印在秦韫玉的脑海里,出生与死亡交织,分不清哪个才是起点。她也依然记得,苏木去而复返之后带来的那条血淋淋的猫尾巴,她们把它放在那个孩子的身后,其实,只要萧元怿轻轻一碰,就能知道这条尾巴的玄机。
那一夜的血腥气味,令秦韫玉几欲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