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过去了,那张丢失的画像并未出现,一切都是风平浪静,苏木虽然心存疑惑,但多少还是放下心来。加之后宫近来有诸多事情需要秦韫玉协助裴令仪打理,苏木作为秦韫玉贴身侍婢自然也是忙得晕头转向,便把这事抛诸脑后了。
皇后回宫后,秦韫玉去未央宫倒是去得勤了。虽然诸事都交由皇后打理,可萧元怿也命秦韫玉从旁协助,所以这一后一妃时常在未央宫中闲坐。这一日,裴令仪把秦韫玉唤至未央宫中,两人正在核对本月的账目,只听裴令仪说道:“本宫不在的这几月,妹妹替本宫打理事宜,真真是辛苦了。”
“娘娘哪里的话,能替娘娘分忧,是妹妹的荣幸。”秦韫玉道。
“澄儿近来可好?也不抱来让本宫看看。”裴令仪将账簿合上,忽然问道。
秦韫玉笑道:“小孩子喜欢哭闹,怎么好来惊扰娘娘。”
“本宫身为嫡母,职责所在,将来令倇的孩子出来了,也是要养在本宫身边的。哪有什么惊扰不惊扰的,妹妹太客气了。”
秦韫玉恍若不觉,仍旧笑得谦恭:“臣妾也希望澄儿能有个弟弟相伴呢。裴妹妹即将临盆,这要准备的事情还很多呢。臣妾先告退了。”
从未央宫中出来,秦韫玉也在忧心裴令倇的事情如何处理,她的目的和皇后正好相反,她要裴令倇生,要裴令倇腹中的孩子死,而且要力求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不能让皇后起了疑心。诸多事情萦绕心头,秦韫玉也不顾四周彻骨的寒冷,命人停了肩舆,自己下来走着。苏木忙替她整理好披风,劝道:“这么冷的天,就赶紧回宫吧。”
秦韫玉摇摇头:“吹吹风也好,让人清醒一下。”
“当心吹得头痛。”苏木无奈,只好提醒着。
一行人随着秦韫玉慢慢地走着,忽然秦韫玉听见有微弱的猫叫:“苏木,你听,是不是有猫在叫?”
苏木侧耳听了:“是。”
众人寻声而去,只见一只很小的野猫缩在墙角,风吹过来,小猫冻得不安地挥舞着爪子。见有人靠近,马上变作了防御的姿态,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小主当心。”苏木道。
“这宫里怎么会有猫呢?”秦韫玉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自顾自地问道。
雷立说道:“这条小路僻静,人又少,大约是外面的狸猫跳进来,产下的小猫吧。”
“……狸猫……狸猫……”秦韫玉的脑海里一道灵光闪过,终于有了主意。她盯着眼前的小猫,吩咐雷立道:“天寒地冻的,这么小的猫,怪可怜的。带回宫里好生养着吧。”
雷立答应着,取过一方帕子,将那小猫揣着便随着秦韫玉回了云罗宫。
“你把那猫带回来养着做什么呢?”苏木一边替秦韫玉脱去披风,一边随口问道。
秦韫玉说道:“本来我还在想该怎么做,碰巧看到那猫,倒是助了我了。”
苏木把那小手炉添了炭火,塞进秦韫玉怀里:“大风天气非要在路上走,我去给你熬点姜汤喝,暖暖身子。”
“苏木姐姐,你可记得那狸猫换太子的故事……”秦韫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似乎已经胸有成竹。
苏木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她转头看向秦韫玉:“你是说……”
秦韫玉悄声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苏木听了,先将整个计划理了一遍,然后问道:“你确定裴令倇会听我们的么?”
“我不确定。”秦韫玉摇摇头,“我和她如今关系处得再好,也比上他们姐妹血浓于水。”
“可你救过她的命。”苏木沉声道:“你要让她知道,她的姐姐要杀她。而你,要救她。”
今岁的冬季刮了比往年更大的风,呼啸着掠过皇宫里的高墙,那些被宫人们扫成一堆的枯叶也被卷起,在空中盘旋,又潇潇地坠下,经历最后一次浮沉。秦韫玉站在廊下,仰头看着那些落叶纷纷而下,风扫在脸上,生生地疼痛,她却浑然不觉。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主,当心风沙迷了眼。”
秦韫玉收回目光,转身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是。”苏木点点头,“走吗?”
“走吧。”秦韫玉顿了顿,没头没尾地加了句:“院里的树,也该修修了。”
此行秦韫玉是要去找裴令倇的,前一天夜里,她已和苏木将整个计划重新梳理了一遍,以确保万无一失。今日前去,她心里并不是十分有把握的,可如今她也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若不能成功,便只能听天由命了。那宫墙里的风,吹得人心里愈发紧了。秦韫玉在裴令倇宫门口站定,看着宫门上巨大的匾额,龙凤凤舞的“扬安宫”三个字,这是萧元怿亲自为裴令倇题写的,可见裴令倇的受宠。
倚霞亲自前来迎接,宫门开了又合,把门里门外隔成两个世界。
“姐姐来了。”裴令倇即将临盆,挺着大肚子十分不便,但因是秦韫玉到访,就亲自在殿门口迎接。
秦韫玉忙上前扶了裴令倇,两人缓缓行至暖阁坐下,裴令倇问道:“今日风大,难得姐姐肯来看我。”
“正因为风大,大家都不愿出宫走动,我才更应该过来陪你闲话。”秦韫玉笑道。
裴令倇见身后的苏木捧着一卷画轴,疑惑道:“姐姐这是带了什么东西来?是要与我一同鉴赏此画吗?”
秦韫玉点点头:“这幅画是前阵子皇后娘娘赐予我的,今日我特意带来,和妹妹一同品鉴品鉴。”
“堂姐收藏的画自然都是名家大作,平日在她宫里,她都不舍得拿来与我看呢。今日竟然能在你这里得以一见。”
秦韫玉一笑,也不言语,命苏木打开这画,介绍到:“这是汉朝丹青圣手为钩弋夫人所作画像,一直保存完好,流传至今。”
裴令倇特特走到画前,忍不住赞道:“这真是太妙了,你看这画功,必是当时最出色的画匠所画。”
“都下去吧,”秦韫玉吩咐宫人们都退了下去,转而又对裴令倇说:“当初你有孕时,皇后娘娘特意将我招到未央宫,将这画赐给我,还特意告诉我,这画中女子是钩弋夫人。”
“钩弋夫人赵氏,汉昭帝生母……”裴令倇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不知在说给谁听,“自小手握双拳不能伸开,直到遇到武帝才将其双手分开,从此入宫。后生昭帝刘弗陵,武帝欲立年幼的刘弗陵为太子,又恐其年小而母壮,遂赐死钩弋夫人……”
秦韫玉在旁暗暗观察着裴令倇面部细微的表情,见她说道最后,表情已有细微的异样,那漆黑的瞳孔深处,分明藏着一分难以置信并一分恐惧,但她表面上犹自保持着冷静,她的目光似乎被一条锁链牢牢地锁在了画像之上。秦韫玉看到裴令倇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肚子,眼见着时机差不多了,假意不解地说道:“皇后娘娘特意把这画赐给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呢?”
“借刀杀人。”裴令倇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秦韫玉大惊失色:“怎么会?你的意思是皇后娘娘是想借我之手除掉你,好夺得你腹中的皇子?说实话,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可……可我实在不敢相信……你是娘娘的妹妹啊……而且她为何独独命我来完成这个,说得这样隐晦,若我不曾察觉她的意思,那她岂不是白费心思?”
裴令倇忽然转过身来,她的表情狰狞而凶狠,她步步逼近秦韫玉,语气如窗外的冷风一般:“姐姐,我还有一月临盆,你这个时候拿这样的画来刺激我,是个什么意思?”
秦韫玉坦然一笑:“妹妹这样问,倒是让人寒心了。我若存了什么坏心思,当初你掉入池中时,又何必救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出那样的意外难道不比我亲自动手来得干净利落?况且此画当真是皇后赐给我的。”
裴令倇满脸地不相信:“我是皇后娘娘母家的堂妹,血浓于水,皇后怎会害我?定是你故意挑拨离间。”她紧紧地盯着秦韫玉的脸,似乎想要将她看穿。
“妹妹,你好生想想。我若要害你,有的是见不得人的法子,何苦这样明目张胆地站在你面前?而且我相信,皇后既然可以让我替她除掉你,她也可以让其他人来做,她明示暗示的人恐怕不止我一个。就算你躲掉了我的阴谋,你未必能躲掉其他人的。说到底,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她若想让你死,你觉得,你生存的几率有多大?”秦韫玉早就猜到裴令倇不会轻易相信自己,便把之前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搬了出来。
裴令倇严峻的脸略微有些松动:“就算皇后要杀我,第一,我腹中的孩子若是帝姬,她杀了我也没用,第二,你过来告诉我,难道是要和皇后作对么?”
秦韫玉依旧一副好声好气的样子,她指了指裴令倇那偌大的肚子:“连我都知道你怀的是个男胎,你觉得皇后会不知道吗?”
裴令倇听闻,霎时瞪大了眼:“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这后宫的墙虽然高,可依旧挡不住这冬日里的寒风,不是么?”秦韫玉说着,见裴令倇情绪已经有些激动,忙伸手上前准备扶她坐下,却被裴令倇拒绝,此时的裴令倇只想把事情弄明白。
“好,假设皇后娘娘知道我怀了男胎,想要你为她杀母夺子。那你为何还来告诉我?她既然让你替她做事,必定是许诺了你天大的好处。你就这么放弃了?”
秦韫玉笑了笑,语气诚恳地替裴令倇分析:“裴家之所以送你入宫,是因为她生不出嫡子,而裴家需要一个皇子来巩固地位,所以在我第一次有孕之时,裴家心急,送了你进来。这一点你应该清楚吧。如今你怀孕,来日若是生下皇子,皇后娘娘便会担心裴家会支持你的孩子,这样你母凭子贵,还会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么?而且既然你入宫的使命是诞育皇子,若是你完成了使命,还有留下你的可能么?到那时,你不过是个弃子,任人宰割罢了。皇后、裴家都会除掉你,以绝后患。”
“我竟没想到,他们居然这样狠心。堂姐这样也就罢了,可我不相信,伯父和我父亲也会这样。”裴令倇听了秦韫玉的话,失神地站在那里,茫然无措,那样美丽的容颜此时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令尊大人和令伯父大人,靠着过人的智慧和谋划,才换来裴家如今的地位。个中手腕可想而知。他们害怕你将来母凭子贵,与皇后争宠,裴家起了内讧,会累及前朝,所以干脆未雨绸缪,反正不管是你的孩子还是皇后的孩子,都留着裴家的血。”秦韫玉的话在裴令倇的心中又是重重一击,裴令倇跌坐在那黄花梨木的椅子上,她的指甲狠狠地抓着扶手,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拥有常人无法比肩的美貌,年纪轻轻便入宫为妃,深得皇上宠爱,皇后又是自己的姐姐,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她本以为老天待她不薄,让她坐拥奢华的宫殿和静好的岁月。可如今秦韫玉却轻易地把这镜花水月击碎,她用赤裸裸地现实告诉自己,其实自己什么也没有,这空荡荡的宫殿,不是自己的家,这满宫的宫人,不是自己的亲人。
秦韫玉向来听不得这样的声响,她微微皱眉,强忍住心中的不适,继续说道:“裴家和皇后,都只想利用你,你不过是裴家二房的庶女,虽然貌似天仙,可你最根本的任务还是生下皇子,既然皇子平安降生,他们又何必留着你这个隐患呢。再说了,若是你没有诞下皇子,裴家还会源源不断地往皇上身边进献女子,据我所知,裴家适龄女子,可不只你一个。”
“别说了!”裴令倇的胸口剧烈起伏,很明显,秦韫玉的话已然起了作用。
“妹妹,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去送死,就像我当初见你落水,跳下去救你一样。你知道吗,其实我特别害怕那样的池水,可我还是不顾一切跳下去了,因为我不想眼睁睁地看见你在水里挣扎,而自己无动于衷。这一次也是一样,我不想看见你的孩子一出生便没了娘,我也为人母,我知道,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愿意将孩子孤零零地撇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你若是不在了,可以想见别人会怎么对待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他吃不饱、穿不暖,没有母亲温暖的怀抱,孤零零地面对着宫里的豺狼虎豹。令倇,你不能死,我定要救你。”秦韫玉一番言辞说得恳切,仿佛利器一般,一点一点地刺破裴令倇心中最后的防线。
裴令倇内心显然已经禁受不住秦韫玉带给她的真相,她愣愣地坐在那里,失神落魄地盯着脚下,但双手却紧紧的抱着肚子,形成一个防御的姿态。殿里静悄悄地,甚至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秦韫玉也默默地等着,等着裴令倇开口。
终于,裴令倇调整好情绪,问道:“你说要帮我,你要如何帮?”
秦韫玉等着就是这句话,她深吸一口气,说道:“皇后命我杀你,我不能违抗她的命令,因为她毕竟是后宫之主,我小小嫔妃得罪不起。可我不会让你真正死去,你会处于昏迷的状态,但是表面上看上去就和死了一样。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宫,你,裴令倇,从此便从这宫里消失了。只不过从此以后,你可能无法在享受这宫里的富贵了,只能隐姓埋名、平淡度日。”
裴令倇轻笑:“我活到现在什么样的荣华富贵没有享受过,可我要这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呢,我除了这座毫无温度的宫殿,我还有什么呢。我不怕,只是你这样,我的孩子……他一出生依旧没有娘。”
“不,我既然能对你这样做,到时候,也可以对你的孩子这样做。”秦韫玉补充道。
“我怎么信你?假设你想让我永远醒不过来,我也没办法啊。”裴令倇又说道。
“你若是信我,尚且还有一线生机。你若是不信我,便是死路一条。”秦韫玉在裴令倇身边坐下,笑得如同正午的阳光,可在裴令倇眼中,却是冰封三尺的寒冷,“裴家这样对你,连我都替你心寒。你替他们奉献了青春和自由,被囚在后宫之中,拼尽全力生下带着裴家血液的皇子,可到头来他们却想除掉你,利用你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就算不为你自己,你也要为你的孩子考虑一下,你忍心让你的孩子和你一样,成为斗争的牺牲品吗?”
裴令倇依旧坐在那里,她现在脑子很乱,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姐姐请回吧,我现在很头疼。需要休息。”
秦韫玉对裴令倇下逐客令也不恼,依旧是淡然自若的样子:“妹妹若是想通了,随时过来告诉我。”她站起来行至裴令倇面前,俯下身子,轻轻地摸一摸裴令倇高隆的腹部,叹道:“荣华富贵又如何,平平安安才是最大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