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夜,敲着窗棱扰人清梦。李晏如很早便醒了,却只躺在榻上发愣,并没有唤人。
又是一年了啊,斗转星移,春去冬来,可自己却日复一日地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风吹过庭院,雨打过蕉叶,雪落过石径,屋檐下的燕子去了来来了去,所有的热爱与激情,都消失殆尽。李晏如想起母亲的话:“晏如,身为女子,有太多身不由己。你若是有个孩子,日子过得也不至于如此无趣。”
呵,孩子,我的孩子。那个流着萧元怿和自己的血的孩子,早就死在了一个春雨如绵的早晨。如果他有机会来到这个人间,此时,也应该是一个粉妆玉砌的娃娃,趴在自己的膝头,奶声奶气地喊着“母妃!”
从那以后,无数个下雨的清晨,李晏如皆是无眠。她总会想起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想起那一日是怎样的痛彻心扉。愧疚,忏悔,无奈,怨恨,这些年来,无人知道她心里的挣扎,也无人知道她的心事。枕边人,却不是心上人;耳畔语,道出的也不是心中事。这幽深的宫苑,囚住了一个又一个灵魂,逃不脱,走不掉。只能用坚硬的外壳将自己束缚,起码,能安然地活下去,只要活着,总还有一丝希望。
李晏如支起身子,唤来了贴身侍婢紫苑,问道:“今日母亲几时进宫来?”
紫苑见李晏如神色倦怠,轻声地答道:“夫人今日午后便能入宫。”说罢,转身去门口招呼道,“娘娘起了。”
擦了牙,洗了面,李晏如看着铜镜里映出的面容,皮肤依旧光滑细腻,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当年那个艳绝后宫的女子,依然保持着绝美的容颜,只是眼神却变得空洞,不再是当年的顾盼神飞。像是一株玉石雕成的花,虽然美丽,却毫无生气。
及到用完午膳,便有小太监进来禀道:“夫人来了,正在正殿等候娘娘。”
李晏如忙搭了紫苑的手,走向正殿。
彤华宫流云殿内,一位命妇装扮的妇人正端坐在一把金丝楠木的椅子上,身边的宫女奉上茶点,妇人无心品尝,只时不时往殿门口张望,待看到李晏如的身影出现时,忙走上前去。
“母亲!”李晏如盈盈拜倒,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纵使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德妃,在至亲面前,仍是个未长大的小女孩。
“如儿……”李夫人搀了李晏如起身,复又向着李晏如行礼道:“臣妇参加德妃娘娘。”
李晏如忙扶了起来,道:“母亲无需多礼,横竖是我自己的宫里。”
李夫人却温言道:“纵是在你的宫里,该有的规矩不能错。”
李晏如少有的露出笑容,“母亲教训的是。”说着便打发了人下去,只留了紫苑在殿门口守着。
母女二人在殿内说着体己话。李晏如一一问起家中的父兄:“父亲和安儿近来可好?”李夫人答:“很好。”二人说了一会,李夫人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给你。”
李晏如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湖绿色锦囊,迷惑道:“这是什么?”
李夫人微微笑道:“你打开看看便知。”
李晏如只得自己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张折成四四方方的纸。她将纸打开,发现上面记录的是一张方子。
李夫人从旁仔细观察着李晏如的表情,发现女儿面色不好,只道:“我也没有办法,你入宫多年无所出,家里面甚是挂念。这张方子是托人请了妇科圣手开的,必是有效的,”她见李晏如并未搭话,继续道,“你原先小产时年纪尚轻,太医也看了,并未伤及根本,是可以再怀上的,这方子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要这劳什子作甚?有没有孩子说到底不过是随缘罢了!”李晏如柳眉微蹙,却不敢发作,只抱怨道。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李夫人温言相劝,“说句实话,他年纪大了,怕是过不了几年便要告老还乡,那时你在宫里又该如何?现下倒是无人敢欺凌于你,若那时你没有个孩子傍身,没得被些个妖魔鬼怪骑到头上去。你父亲也是担心你受了欺负罢了。”
李晏如偏偏有些倔强,“当初我入宫,也是父亲的意思,家族的意思。现在还要我生孩子,我是你们的工具么?”
李夫人神色一凛,沉声道:“身为女子,生儿育女本是你的职责,何况你嫁入皇家,更有责任为皇家开枝散叶。”
李晏如扬起小脸,冷笑道:“若我不愿呢?”
李夫人顿时更加严肃了:“如儿,听娘的,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你生在李家,李家养育你,又费心把你送入皇宫,你便有义务为皇家为李家做些贡献。”
说罢,李夫人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过于苛责了些,便想缓和一下气氛,安抚一下自己的女儿,又道:“你父亲也是为你着想,我们,并不会害你。”
李晏如叹口气,“果真……如此么?”
李夫人见女儿情绪不稳,只得伸手将她搂入怀里,就像幼时一样,“如儿,娘知道你心里苦,可活着,又有谁不苦呢。李家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其中也有你的功劳。只要你能生下个孩子,皇子也好,帝姬也罢,李家便不会再要求你什么了。”
李晏如沉默不语,内心百转千回,脑海里全是还未出阁时的日子,那时父亲常年在外征战,每次回家,盔甲还未曾脱去,就忙着先抱抱自己。而母亲总是慈爱的笑着,教自己绣花,说是将来要穿着自己亲手绣的嫁衣,嫁给最心爱的男子。那时将军府上的花是鲜艳多姿的,阳光是温柔和煦的,还有那个男子,那个温润如玉,如春风拂面般的儒雅男子,那个自己此生心心念念却永远得不到的男子。所有的曾经,如何就变了模样呢?
“母亲无需多言了,如儿遵命便是。”李晏如恍恍惚惚地答道。
李夫人闻得女儿如此说,心下松了一口气,语气便轻松了不少:“流云殿太清冷,多个孩子热闹热闹也好。”
离开彤华宫,李夫人坐上马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见到女儿如此情形,甚是心疼,却无能为力,只能回家对着佛祖多上一炷香,祈求李晏如平安喜乐。
回到将军府,管家便上前来禀道:“老爷请夫人去书房一趟。”
镇国将军威震沙场,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见自家夫人进来了,忙殷切问道:“如儿可好?”
李夫人冷哼一声,“宫里锦衣玉食,怎能不好。”
“我的意思你传达给她了么?”李既明对自己夫人的冷淡态度并不以为意,只问自己想要知道的。
“你们真的不管如儿愿不愿意吗?”李夫人到底还是护着女儿,可面对李既明和整个李家,她虽是当家主母,在这件事上,却丝毫没有话语权。
“身为李家的女儿,自然有责任帮助李家发扬光大。”李既明捋着胡子道。
“光指着如儿也不行,我看秦家也快冒出头了。”
“秦放啊,呵,他倒有一些好儿女,个个争气的,不像老夫,自己亲生女儿都不听话!”
“行了,你也别着急上火了。如儿答应了,那张方子,她留下来了。”
“且先等着吧,若是不成,再想想其他办法。”
夫妻二人坐下一同用了晚膳,李既明问着:“安儿近来可好?功课可有长进?”
李夫人答:“每每下了学,皆回房读书,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李既明听着甚是满意,“安儿如此用功,比他那几个哥哥强太多了。”
“那几个终究是庶出,总归上不了台面。”李夫人对于几个妾室比自己早些生下儿子甚是介怀,总不忘在李既明面前贬低一下。
“其他几家的孩子们,总有那么一两个出息的。咱们李家这一房,就看安儿的了。”
提起自己的小儿子李晏安,李夫人很是骄傲,毕竟是李既明唯一的嫡子,身份也贵重些。想来现如今自己的一双儿女,一个入宫为德妃,一个将来也是要考取功名的,李夫人心里甚是欣慰,看向自己夫君的目光也柔软了许多,伸手为他张罗着布菜。
说起来,如今大楚的几个望族,皇后母家裴家自不必说,齐国公裴慎远祖上战功赫赫,裴慎远袭爵时本只是伯爵。裴令仪是裴家的大小姐,虽是庶出,可裴慎远仅有一女,自是万般宠爱,当年萧元怿还未登基,裴慎远却独具慧眼,认准了萧元怿非池中物,请先皇指婚,将自己最宠爱的女儿许配给他。日后萧元怿登基为帝,裴令仪自然贵为皇后,裴家上下皆为裴慎远的眼光而赞叹不已。加之十年前襄国公杨绥谋反,裴慎远助萧元怿诛灭杨绥,立了大功,裴令仪的皇后宝座坐的更是稳固,自己也挣了个国公爵位。从此便安度晚年,不再操心国事。裴家的几个公子也颇为争气,裴慎远当年虽是武官,却从未放弃对儿子们学业的督促。皇后大哥,裴家长房长孙裴令修,是要世袭裴慎远爵位之人。皇后二哥裴令儒,年纪轻轻,已是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唯一令裴慎远头疼的,只皇后小弟裴令佑,自幼便冥顽不灵,不服管教,整日声色犬马,活脱脱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不似哥哥姐姐们优秀。
而德妃母家李家,素来与裴家交好,李既明与裴慎远乃幼时玩伴,加之两家几代世交,自是亲密,隐隐有结盟之势。李家的几个儿女却不如裴家的优秀了,除德妃李晏如外,几个庶子皆整日玩乐、不思进取,仅年幼的嫡子每日用功,全家便把希望寄托于此。
除裴、李两家外,茂城数得上来的,还有顾家。顾家也是传承百年的名门望族,如今顾家族长顾祯官至户部尚书,为人刚正不阿、不偏不倚,教育起子女来也是颇为严苛,是以顾家家风严谨,几个子女都是人中龙凤。只可惜了顾府三小姐顾云旗,据说天生丽质、蕙质兰心,本许了杨家的二少爷杨攸,二人亦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及到快要婚嫁时,杨家因谋反被诛了九族,顾云旗虽是女子,却性格刚烈,消息传来之后,闭门几天不出,后投了湖,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仅湖边留下一用血书写的丝帕,上云:“汝与攸郎情投意合,深知其秉性纯良、忠肝义胆,不信其有谋反之心,然斯人已去,汝唯有与之相伴。父母养育之恩,汝铭记于心,然此生无以为报,来世愿做牛马报答之。此去无回,莫以为念。云旗笔。”一代佳人,香消玉殒,令人不胜唏嘘。
再者,便是如秦家这样的新贵,祖上虽不如裴、李、顾家那般显赫,但凭借自己的能力,也能在茂城这个达官贵人云集的地方挣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加之二小姐秦韫玉一朝被选入君王侧、大少爷秦现在官场也如鱼得水,很受同僚的赞许与萧元怿的赏识,秦家此时风头正劲,是众人争相结识的对象,而秦放却低调得紧,很少参加不必要的宴请,对于前来笼络的众人也都不卑不亢。顾家算是和秦家来往较多的,顾祯和秦放惺惺相惜,时常在一起品茗聊天,颇有雅兴。
最令人叹息的,是襄国公杨绥了。本已功成身退、获封国公了,却不知急流勇退,仍妄图谋反,欲改立今上幼弟萧元诚为帝。幸运的是,萧元怿识破其司马昭之心,在裴慎远与李既明的帮助下,将一场硝烟扼杀在摇篮里,悄无声息地诛了襄国公的九族之后,才昭告天下。萧元诚,则被萧元怿以“稚子何辜”为由并未处以极刑,只软禁在皇城边角的一处宫室内,从此不见天日。也有人质疑襄国公谋反一事,启奏道:“杨公昔日为国征战、忠心耿耿,如何做得如此叛逆之事?莫不是为奸人所陷?”萧元怿只用了不容置疑地口吻:“此事证据确凿,无需再议。”
从此那座煊赫的杨府,便化成一摊废墟。权贵云集的茂城,拥有着大楚最繁华的盛景,也拥有着最黑暗的漩涡。当年沸沸扬扬的襄国公谋反案,在十余年的昼夜更迭中,已慢慢平静。杨绥,无论是否被陷害,一代名将已归为一抔黄土,渐渐地被人遗忘。
这白云苍狗的世间,没有什么是能不朽的。
这沧海桑田的变迁,没有什么是能永恒的。
所有的人、事、思想与情感,总有一天,会在这世界里悄然消失,像是枝头飘摇的红叶,随风而散,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