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七年春分，萧文沁正式启程前往坨合。之前坨合下聘礼五千两黄金及等数量珍宝，于是萧元怿为萧文沁准备了一万两黄金及等数量珠宝作为嫁妆，并诏令秦婕妤之兄秦现持节护送，届时坨合君主沙加将亲率群臣前往两国边界的渡水河畔迎接。临行前夕，萧文沁除了拜别萧元怿、裴令仪外，还亲往云罗宫辞别秦韫玉，泣道：“此去便不知何时能再见了。”秦韫玉行动不便，翌日不能前去送行，只好郑重嘱咐道：“会有机会的。去了那里凡事留个心眼，好生照顾自己。”
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绵延而去，帝后及江婕妤亲送出茂城三里外。萧文沁按照大楚婚嫁的礼仪，着一袭凤冠霞帔，顿改昔日清新淡雅的形象，变得明眸皓齿、光彩照人。江婕妤看着眼前出落得如此动人的女儿，哭成了泪人，攥着萧文沁的手怎么也不肯撒开，裴令仪在旁劝慰许久，萧文沁这才得以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其声渐远。泪眼婆娑，其形渐迷。马蹄扬起的漫天尘埃缓缓落定，伊人已去，视野里最后的定格，是那一抹红色的裙摆。
队伍不疾不徐地向大楚与坨合边界行去，秦现预估着这一去要一个多月方能回来。他骑在一匹棕色的马上，目光不时地环顾周围，生怕有什么意外出现。他身后不远便是萧文沁乘坐的马车，里面并没有什么声响传出，秦现心里不由得有些诧异，别的女子远嫁和亲、背井离乡，都是哭得肝肠寸断，这护国公主年纪尚小，竟是这般沉稳。他的内心对这个小姑娘不免有些赞许。
行至一处驿站时，秦现见已将近正午，便命队伍停下了歇息。他下马走至马车旁，对萧文沁的侍女道：“方才赶了一会路，此处可巧有个驿站供歇脚。烦请公主移驾，稍事歇息。”
这侍女是萧文沁身边第一等大丫鬟，名唤菖蒲，自萧文沁小时候便跟在她身边的，所以这次萧文沁远嫁，必是要随了去的。菖蒲听完秦现所说，便掀了帘子，向里问道：“公主可要稍作休息？”得了里面肯定的回答后，方才对秦现道：“快快去清场吧，公主要进驿站休息。”
因为驿站早已得了朝廷的信儿，所以早早便备下了茶点，专门收拾出一间房间来供萧文沁歇脚。
萧文沁待一切安排妥当后，才从马车里飘然而出，由菖蒲搀着，随秦放进入驿站，在座上坐下。有人送了茶水来，只立在门口，由菖蒲接了再送往萧文沁面前。萧文沁喝了口茶，对秦现笑道：“你不必拘礼，此行还需你多多照拂，快快坐下歇息吧。”秦现方谢恩告坐。萧文沁这是第一次见到秦现，趁着喝茶的间隙偷偷打量了一番，只见眼前的男子身材颀长，因为长年习武显得十分精神，他身姿挺拔地坐在那里，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富家子弟的贵气。据秦韫玉所说，秦现是她一母同胞，可观其五官却与秦韫玉不甚相同。萧文沁看着秦现的侧颜，想着自己手中他的那副画，心里暗暗地开出了一朵花。“我在秦婕妤那里看过你的一幅画。”萧文沁见屋里太安静，便自己寻了个话题想要找秦现聊天。
秦现听了萧文沁的话，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茶杯，笑容如同屋外的春风一样温柔，道：“画技不精，实在有碍公主的观瞻。”
“哪里，我倒觉得你的画带着一些别人所没有的雅致。今日见着本人，果然画如其人呢。”萧文沁的言语间，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秦现的欣赏。她自幼在宫里长大，成年男子便只有自己父皇一个。如今见着秦现这般的人物，自然抑制不住自己那颗少女心了，虽然贵为公主，此时也忘却了矜持。
“公主过奖了。想来公主在婕妤宫中看到的，必是那幅翠鸟寒梅图了。”秦现恭敬道。
“是了，我最喜梅花，婕妤便将那幅画赠与我了。”萧文沁笑道。
秦现微微讶异：“我也喜欢梅花，府里种了许多，每每冬日盛开时，都会提笔画上一画，待无梅可赏时可以拿出来看看。”
这时又有人过来请示道午膳已经备下，可传不传。菖蒲见萧文沁面带倦容，怕是饿了，又跟秦现聊得正欢，便自作主张命人传了午膳来。不久便有人提了食盒来送到门口，菖蒲接了，又交代驿站的官员好生招待随行的侍卫与宫人们，公主自然有赏。见驿站的人一叠声应了，才掩门进屋。秦现见已传了膳来，便起身行礼道：“我也出去招呼招呼其他人，请公主用膳。”
萧文沁见秦现玉树临风地立在那里，更是羞红了脸，点点头便命秦现出去了。菖蒲将吃食摆在桌上，正要伺候萧文沁用膳，却看见自家主子已走到窗边，开了一角看着外面。萧文沁在屋里看见秦现出去了，与驿站的人一一打过招呼，又嘱咐大家好生吃饭歇息，俨然一副操心的大家长的样子，暗暗好笑，又见秦现将众人安顿好了，自己也坐在其中，和大家一起津津有味地吃着粗茶淡饭，丝毫没有嫌弃的样子，心里的赞赏又多了几分。这时菖蒲在旁柔声提醒道：“公主，请用膳吧。”萧文沁这才回过身来，在桌子旁坐了。
菖蒲一面替萧文沁安箸，一面心疼道：“这出门在外到底比不上宫里，这已经是这里最好的饭菜了，公主将就吃点吧。”
萧文沁不以为意，反而觉得新奇，指着其中一道用泥土包住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菖蒲忙剥去泥土，露出里面香气扑鼻的鸡肉，道：“这是叫花鸡，据说是乞丐所创。把鸡裹上荷叶和泥巴，放在篝火下面烤，熟了以后特别好吃，要不要尝尝？”
萧文沁点点头，菖蒲便撕了一块鸡腿肉放在她碗里，又替她盛了一碗杂粮粥，道：“这里的食物都是些农家风味，公主怕是吃不惯吧。”
“哪里就那么金贵了，没事，如今慢慢适应适应，到了坨合恐怕连这样的都吃不到了。”萧文沁笑道，想着秦现还在外面吃着更简单的饭菜，便吩咐道：“横竖我也吃不完这些，将这鸡赏给秦大人吧。”
菖蒲答应着出去了，萧文沁偷偷在窗户旁观察着，只见菖蒲端了那盘鸡放到秦现面前，说了几句，秦现忙起身道谢，对着周围的人说：“这是公主看咱们辛苦，特特赏的，人人都有份。”说罢，便拿小刀将鸡分给众人，由于人多肉少，每人也只是尝尝罢了，末了轮到他自己时便没剩什么了。萧文沁看在眼里，又吩咐菖蒲把剩下的粥也送了出去，而且要菖蒲特意强调这粥是只给秦现一人的。
这回秦现谢了恩，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喝粥。他一身名贵的锦衣和高华的气质与周遭粗野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可他却泰然自若地身处其中，没有丝毫不适。他对于吃的也毫不挑剔，萧文沁是尝过这粥的，尚还欠了些火候，可看秦现的样子，仿佛是世间难得一遇的美味。萧文沁观察着，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她心里暗暗想着，还有一个月的路程，有这位秦大人在，自己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而此时萧元怿和裴令仪也正在紫宸殿中用午膳，萧元怿还尚未从送走萧文沁的离愁别绪中缓过来，恹恹地望着满桌的菜肴，也不动筷子。裴令仪忧心皇上龙体，劝道：“皇上，文沁到底是为坨合和我大楚两国的友好往来才嫁过去的，想来去了那里也不会受什么委屈的，你也不必要忧心了，保重龙体才是。”
“都怪朕一时失察，让沙加钻了空子，非要朕的女儿嫁过去。朕……朕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真是委屈文沁了！”萧元怿此时沉浸在对萧文沁的亏欠心理中，突然一摔筷子，立誓道：“这个坨合，朕迟早灭了它！”
裴令仪看萧元怿完全没有了一国之君的稳重，知道他是心里憋屈，也不好说旁的，只能示意南星取了新的筷子来，又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说道：“臣妾惭愧，不能为皇上分忧。若是皇上不嫌弃，臣妾的父亲愿意为国出征，替皇上效力。”
“国公年事已高，只管安享晚年便是。坨合的事，自有李将军协助朕。”萧元怿想也不想便答道。
裴令仪盛汤的手突然僵了一下，随即她笑道：“是了，李将军正值盛年，又和坨合是老对手了，自然比臣妾父亲熟悉情势，相信李将军定能助皇上一臂之力。”
萧元怿不再说什么，接过裴令仪手中的汤喝了两口，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裴令仪只得自顾自的用了些东西，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整个殿中的气氛也是死气沉沉。裴令仪觉得无趣，又不想回宫，只好又道：“臣妾知道皇上心中不好受，可想想秦婕妤过阵子也要生了，皇上应该开心才是。”
“这阵子你多费些心，务必要让这孩子出生。到时朕必定重重有赏。另外，皇后，你也要抓紧啊。”萧元怿说到这，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女子。
裴令仪突然感觉到自己身上莫大的责任，她笃定地点点头，走到萧元怿身边，靠在他的肩上，柔情似水道：“光是臣妾一个人又有什么用。”
萧元怿嘴角终于牵起一丝微笑，他将裴令仪揽入怀中：“皇后无所出，乃是大忌。你入宫多年却不曾诞下嫡子，若再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
这话说得裴令仪心里一紧，她忙道：“不管是嫡子还是庶子，到底都是皇子，若是有造化，都是国之栋梁。”
“不知玉儿这一胎是男是女呢。”萧元怿想起孕中的秦韫玉，不禁感叹道。
裴令仪压抑住内心的醋意和不爽，面上依旧笑得温婉：“臣妾猜是个皇子呢。”
“呵，皇子好啊，将来可以安心辅佐他的弟弟。”萧元怿的话让裴令仪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本就担心秦韫玉若是生下皇子而自己却没有，这个皇子会被立为太子，而如今萧元怿这么说，算是彻底断了庶子为太子的可能性，她只要安心生下一个嫡子，将来便是当之无愧的皇太后，可比当今太后逍遥多了。
有了萧元怿的金口玉言，裴令仪心情大好，从紫宸殿出来，便来了云罗宫看望秦韫玉。秦韫玉此时正在云罗宫小憩，闻得皇后娘娘驾到，忙起身迎接：“皇后娘娘大驾，臣妾有失远迎，还望娘娘见谅。”
裴令仪此时看秦韫玉顺眼多了。心里的戒备也少了许多。她亲自搀起行礼的秦韫玉，关切道：“你如今身子重，不必多礼了。”
秦韫玉将裴令仪请至上座，又命苏木端了茶和井水湃过的新鲜瓜果来，不敢有丝毫怠慢，她笑道：“难得皇后娘娘凤驾来云罗宫，真是蓬荜生辉呢。”
“本宫从紫宸殿回宫，想着你今日也未能去送文沁，心里怕是不好受，便来看看你。”裴令仪端起茶杯，却只用手拨着杯盖，并不饮用。
秦韫玉答道：“皇后娘娘费心了，公主知道臣妾今日不能去送行，早先便专门来和臣妾道别。这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都是人之常情，看开了便不那么难受了。况且臣妾身为后宫妃嫔，如今又有孕，自然要保持好心情，岂有舍本逐末的道理。”
裴令仪点点头：“你这是第一胎，更是要多多注意。将来诞下孩子，你便是大功臣，少不得要好好奖赏你。”
“臣妾哪敢居功，若论起功劳来，皇后娘娘诞育帝姬，又把后宫打理得这么井井有条，姐妹们又如此和睦。皇后娘娘才是最大的功臣呢。”
秦韫玉的马屁让裴令仪更加舒坦了，这么多年来，虽然她贵为皇后，可在萧元怿和裴家面前，她一直谨小慎微、毕恭毕敬地满足他们的要求，做好一个皇后的本分。可也是这个皇后的位子，禁锢了她的灵魂，禁锢了她的喜怒哀乐，她如同一只木偶一般，没有自己的情绪与思想，只能为裴家为萧元怿尽心尽力。所以她虽然身为后宫之主，可妃嫔们真正与她关系融洽的基本没有。高处不胜寒，平日里她看见妃嫔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笑，倒是羡慕得紧。所以此时秦韫玉的示好，也是击中了她渴望与人交流的软肋，于是她看向秦韫玉的眼神更加柔和，说道：“本宫也巴不得这宫里多几个孩子热闹热闹呢，若是旁人如你这般争气该有多好。”
“这不马上就要有个帝姬陪娘娘了。”秦韫玉继续笑说道：“将来娘娘再给我们帝姬生个弟弟，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你最贫！”裴令仪嗔怪道。
殿里的气氛不似方才那般拘谨了，秦韫玉和裴令仪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自在聊天。慢慢地，裴令仪发现两人竟然有许多共同话题，她喜爱作画，秦韫玉便拿了自己珍藏的名家画作出来供她赏玩，甚至连她师父陈展的许多作品都如数家珍。裴令仪见秦韫玉讲得头头是道，对许多笔法和画技都有自己的见地，两人对画作的喜恶也是类似，不由得对其另眼相看。
两人聊到黄昏时分，裴令仪见秦韫玉面露倦色，想来聊了这么久也累了，便自行回宫去了。秦韫玉好不容易送走了裴令仪，回到殿中，命苏木关了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可算是走了。”
苏木不禁笑道：“累了吧？赶紧歇歇，过会子就传了晚膳过来。”
秦韫玉捧着肚子坐在榻上，抱怨道：“没想到这一下午真是够累的，我觉得效果应该还可以，好在早有准备，不然她这次突然来，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呢。”
“我就说吧，她长久处在高位之上，所有人对她都是尊敬有加，可谁又能真正地与她交心做朋友呢。你只要投其所好，她自然便与你亲近几分。”苏木拿了把小玉锤子，轻轻地替秦韫玉捶着腿。
“还是姐姐想得周到。只是我本就对书画没什么兴趣，为了她特特地准备了那么多，真是头疼。”秦韫玉哀嚎一声，内心是崩溃的，人被逼着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总是不那么高兴的。
苏木听见秦韫玉抱怨，笑道：“你可不要松懈了，你要了解的东西还很多。皇后师从陈展，陈展是谁？那可是我大楚书画大家、大师级别的人物，你轻易糊弄不过去的。若是想和她继续有话题聊下去，你可得下一番功夫，不仅书画的理论知识要完备，甚至书画技巧也不能太差了。你从小主攻乐理、琵琶，对书画只是浅尝辄止，如今任务在身，便由不得自己的性子了。”
秦韫玉一听，更加不情愿了，噘嘴道：“看来我是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才行了。”
不过秦韫玉是个能吃苦的，自打下定决心练习画艺，便也不偷懒。每日若是闲下来，她必定立于案前，苦心琢磨，连那毛笔和颜料也换成了更好的，整个云罗宫的宫女、太监、花鸟鱼虫都被拽来当模特，这么折腾了一阵子，秦韫玉的画技倒是有了显著提高。
苏木看在眼里，偶尔也取笑她：“以前除了练琴，从没见过你这么用功的样子。”
“技多不压身嘛，原来那水平也太拿不出手了。”秦韫玉从一堆宣纸中抬起头来，搁下笔，展起一张纸道，“快来看看。”
苏木探身上前，只见秦韫玉画的乃是一张人物肖像，画中人正是没有伪装的自己，她乍一看，竟是没认出来，待反应过来之后便笑道：“你竟然把我画美了几万分了。”
“哪有，我这还没把你的美展现出一成呢，倒是比你装饰之后的样子美一些罢了。”秦韫玉看着灰头土脸的苏木，语气有些悲伤，这样一个本该惊艳世间的女子，如今去甘愿隐藏万丈光芒，化作最普通的样子陪在自己身边。想到这些，她忍不住放下画纸，走到苏木旁边，伸手准备抱她，可碍于肚子，实在无能为力，两人禁不住笑作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