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院子里那棵枫树的叶子被霜打成了红色,秦韫玉已经将《谷藏琵琶组曲》练得十分纯熟了。萧元怿对这全然不同的曲风甚是新鲜,时不时的便驾临云罗宫听曲。一时间,秦韫玉的云罗宫成了后宫最热闹的地方,因着皇帝的宠爱,各宫也是争相结交。除了高高在上的中宫皇后和一直清清冷冷的德妃,盛美人、萧文沁自是成了常客,庆妃在秦现马不停蹄寻回了解药之后,也时常带着萧文灝来云罗宫与秦韫玉闲话。
秦韫玉没想到,上次偶然陪萧元怿去了一趟永福宫,竟是搭起了和庆妃的桥梁。庆妃胆小没什么主见,却颇讲义气,自萧文灝苏醒过来以后,便视秦韫玉为救命恩人,她总说:“灏儿是本宫的命,你哥哥救了灏儿,就是救了本宫。”
秦韫玉伸手揽过萧文灝,道:“到底还是大皇子福泽深厚。”而庆妃却摇头:“若是没有皇上和你哥哥,灏儿估计也无法醒转了。”
“只是如今大皇子的境况,还得靠娘娘多费心了。”秦韫玉举了个小玩意在萧文灝面前,想要逗逗他,可是这孩子目光却悠悠远远地不知看向何处。
“经历了这事,本宫所求无他,只求灏儿能平平安安地活着。痴傻一点也罢,起码他还能活生生地站在本宫面前。”庆妃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萧文灝到底还是被毒药伤了心智,如今虽醒转,却如同三岁孩童,言语行动已不利索,说话吞吐不清,注意力也很难集中。秦韫玉想起那日在永福宫见到的他,心里有些怅然,皇宫里的孩子那么小,便成了牺牲品。
“是啊,起码还活着。今后的日子也还长,或许有一天大皇子便恢复好了的。”秦韫玉由衷地安慰,却看见庆妃眼里忧愁的神色。
“若是将来本宫去了,灏儿可怎么办?”庆妃皱着眉,忧心忡忡。
“姐姐胡乱说些什么话。姐姐和大皇子都是福泽深厚的。”秦韫玉忙道。
“妹妹有所不知,本宫出身低微,如今却因诞下皇子而身居妃位,仅此于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两位娘娘出身高贵,母家都是一等一的名门望族。而本宫,实在没有什么依靠,本指着能享了灏儿的福,而如今……我们母子二人怕是不好过了。”
“姐姐说的哪里的话,大皇子现下是皇上唯一的儿子,谁敢小觑了你们不成。姐姐只管放心,安安心心照顾大皇子便是了。”
“本宫当年先于皇后娘娘诞下皇子,已是不妥。原本还有殁了的荣妃和二皇子,虽说我俩之间也有间隙,但起码能分散些注意力。后来二皇子和荣妃故去,这……灏儿也成了小人唯一的目标,本宫已是小心谨慎了,可还是……”庆妃泫而欲泣,“若是妹妹好心,便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吧,灏儿如此,将来还望妹妹多多照拂……”
秦韫玉听着,不由得有些迟疑,不明白这庆妃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一个痴傻的皇子,说实话,对自己实在无用,他日没准还会成为累赘,可看庆妃如此可怜的样子,又不忍拒绝,只在心里长叹一声,然后开口道:“姐姐不必担心,只管照顾大皇子,妹妹若是能出力的,自会帮助姐姐的。”
“妹妹宅心仁厚,他日定会有好报的。”庆妃掏出手帕子,擦了擦眼角欲落的泪水,又拍拍萧文灝,道:“灏儿,还不快谢谢秦才人。”
此时萧文灝正呆呆地伸出手把玩秦韫玉刚才给他的小玩意,听庆妃如此说,便摇摇晃晃地扔掉手中的东西,结结巴巴地说:“谢……歇……”
秦韫玉看着原本聪慧的大皇子这般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忙摸着他的脸颊道:“灏儿真乖。”
到了傍晚时分,庆妃准备带着萧文灝回永福宫。秦韫玉见到了晚膳时辰,便请了他们在云罗宫用膳,还特地吩咐了小厨房做了小孩子喜爱的菜色。
三人在西暖阁摆了圆桌坐了,萧文灝坐在庆妃和秦韫玉中间,指着桌上的一道罐焖鱼唇,嘴里模糊不清地发出:“吃……吃……我要……”
庆妃忙命人盛了一碗,自己端在手里,准备吹凉了喂他。而萧文灝却心急,扒着庆妃的手,把嘴凑到碗边,吸溜了一口,却被烫的一张嘴,原本吃到嘴里的食物又吐回了碗里,然后开始哇哇大哭。庆妃见此,赶忙放下碗,也顾不上溅到自己衣服上的污渍,招呼了婢女们安抚萧文灝,一面还抱歉地对秦韫玉道:“真不好意思,让妹妹看笑话了。”
秦韫玉也帮庆妃打理,说道:“姐姐何出此言,大皇子如今尚未痊愈,姐姐真真是不容易。”
在萧文灝闹得鸡飞狗跳之中,庆妃和秦韫玉也无暇用膳。好不容易安抚好了萧文灝,庆妃忙带着他告辞,说道:“妹妹有心,无奈灏儿实在是……辜负了妹妹的美意,来日本宫定会登门致歉。”
“姐姐客气了,照顾大皇子是正经。姐姐赶紧回宫吧,如今夜凉,别着了风寒。”
送走了庆妃母子,秦韫玉总算松了一口气,回到西暖阁,看着满桌的膳食,却没什么胃口。苏木夹了一筷子陈皮牛肉放入秦韫玉的碗中,秦韫玉闻到气味,竟一张口干呕了起来。
秦韫玉向来身体康健,从未有什么不适,今日突然呕吐,心里不禁有些烦忧,暗暗地告诉自己该调养身体了。而苏木见此,却道:“小姐,用不用宣个太医瞧瞧?”
“不用了吧,估计这几日吃的多了些,有些积食……”秦韫玉漱完了口,一抬眼看到桌上的菜肴,又开始干呕。
苏木有些哭笑不得,明明吐得昏天黑地的,却还跟个没事人似的……突然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待秦韫玉不再干呕了,忙道:“小姐这个月月事似乎推迟了几日。”
秦韫玉刚止住了干呕,听到苏木如此说,心里一合计,知道了答案。抬头对上苏木的眼光,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忧虑。
苏木道:“我去寻个太医来瞧瞧吧。”
“也好。”秦韫玉命宫女们撤了桌子,只懒懒得歪在榻上。
此日当值的,正是上次在永福宫见到的许清志许太医。许太医向秦韫玉行了礼,便开始为秦韫玉诊脉。凝神静气了许久,许太医行礼道:“恭喜小主,小主已有身孕。”
秦韫玉一听,和苏木交换了一个眼色。
许太医并未察觉,继续嘱咐道:“三月之前小主的行动饮食都需格外注意。”
苏木忙携了个银锭子塞入许太医手中,道:“还请太医为我家小主多费心了。”
许太医将银子塞入袖中,正色道:“那是自然。微臣先为小主开一副安胎的方子。”
秦韫玉点点头,“有劳许太医了。”
秋风如扫落叶一般将秦韫玉怀孕的消息扫过了皇宫各个角落。萧元怿喜不自胜,赐下了许多奇珍异宝。秦韫玉腹中的胎儿是这些年来宫里迎来的第一个新生命,所以连远在西山的皇太后也甚是欣喜,觉得这么多年来斋没有白吃、佛没有白念,也命人备了许多自己多年的私藏赐予云罗宫。后宫的众人见皇上与太后都如此大手笔,自是不甘落后。皇后裴令仪当仁不让,赐了平日里仅帝后能用的血燕,并让南星留话道:“若是喜欢,只管来未央宫取了便是。”德妃仅次于皇后,赐了一扇黄花梨木雕屏风。余者如庆妃、盛美人、萧文沁皆送了礼物,最开心的当属萧文沁,做了许多松子百合酥送到云罗宫,并道:“松子、送子,看来我做的点心真真有灵性呢。”
“那你想有个弟弟还是有个妹妹呢?”秦韫玉逗她。
“都好呀。若是弟弟,父皇母后定会很开心。若是妹妹,我便带了她玩,给她做好吃的。”萧文沁拉着秦韫玉的胳膊,非要听听她的肚子。
“还什么都没有呢。”秦韫玉哭笑不得。
“你初初有孕,父皇也不过来瞧你。”萧文沁对于这几日自己父亲尚未踏足云罗宫愤愤不平。
“谁说朕不过来了?”话音刚落,萧元怿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
萧文沁惊呼一声,迎上前去,喊道:“父皇您来了。”
二人一齐走至秦韫玉面前,秦韫玉正准备行礼,萧元怿赶忙扶起她来道:“爱妃有孕,免礼免礼吧。”
萧文沁见萧元怿目光灼灼地盯着秦韫玉还平整的小腹,便识趣道:“父皇,女儿还有一副手帕子没有绣完,准备绣完了送给秦才人呢,先回宫去了。”
萧元怿此时的注意力全在秦韫玉身上,听她如此说,便道:“你且先回去吧,冒冒失失的,莫要冲撞了玉儿。”
萧文沁便退了出去,末了还对着秦韫玉笑道:“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真是个猴儿!”秦韫玉笑骂道,见萧文沁已经走了,便转过脸看着萧元怿。
而眼前的男子,正满目柔情地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样世间罕有的宝物。秦韫玉有些害羞,小脸红扑扑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手。
然后她便看见一双大手覆在了自己的手上,手背与手心想触碰,有粗糙之感。这双大手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握住,随即她听见耳边响起萧元怿的声音:“这个孩子,朕盼了许久。这个皇宫许久没有新生命诞生了。久到朕都有些怀疑,是朕做错了什么,是老天在惩罚朕吗?”
秦韫玉低头不语。
只听萧元怿接着道:“朕的子息单薄。父皇在朕这个年龄,已是儿女成群了。而朕……后宫那么多妃嫔,能为朕平安诞下子嗣的不过只四人,何况朕的小儿子……其实晏如当年也曾有过身孕,只可惜没能保住……自灏儿出生以后,宫里便再也没有孩子能长大……”
这大概是萧元怿身为一位父亲,内心最深的痛苦——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们或是胎死腹中或是年少夭亡,幸存的这个还变得无比痴傻,而对着一切却无能为力。
“朕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一直以来都以最严格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朕若是连自己的管不好,又怎么治理天下?可……为何朕却得不到朕想要的?”萧元怿面色有些隐忍的痛苦,却须臾恢复了镇定。
秦韫玉听到此,内心却有些波澜,且不说他继位以来对杨家的赶尽杀绝和对坨合的铁血手腕,就算他当年夺嫡之路,必然也是血雨腥风的。上位者,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染了鲜血。萧元怿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事实呢。然而秦韫玉也只敢腹诽几句,当着萧元怿的面,她可不敢这么说,便只能摆了柔情似水的姿态道:“皇上,您励精图治,老天定会知道的。这不,臣妾不是已经有孕了吗?”
萧元怿轻轻地抚上秦韫玉的小腹,道:“朕要你这孩子平平安安地出生、平平安安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