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罗宫里琵琶声不绝于耳,而未央宫里的氛围却没那么闲适了。裴令仪正听着南星汇报秦现的情况:“娘娘,据说秦现此去东禄,是去找一种叫芳华的植物。”
“这东西有何特殊之处,让皇上如此急切地要去寻来?”
“奴婢不知,只知这是一种草药。”
“皇上给秦现口谕那日,便是庆妃被禁足的那日么?”
“回娘娘,正是那一日。王隽公公出了永福宫便直奔秦府宣旨去了。宫门口的太监们看的清清楚楚的。”
裴令仪的直觉告诉她庆妃被禁足之事定有蹊跷,庆妃平日里虽不受宠,但起码也不出什么大乱子,何以这次直接被禁了足。而萧元怿当时是在场的,却没有任何有关真相的风吹草动流传出来,所以他一定是自己亲自处理了什么事,而这事却不想让自己知道。自己身为后宫之主,却无法真正掌握后宫,那个相伴多年的男子,终究还是隔着一层纸。裴令仪想到这有些泄气,又顾念到自己皇后身份,不肯表露出来,哪怕是对着跟随自己多年的陪嫁侍女:“罢了,皇上定是有自己的把握。此时本宫也就不再过问了。”
“可是娘娘,这事老爷也想继续查下去的。”南星接话道。
“你去回了他的话,这事不必再过问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裴令仪有些头痛,伸手撑着额头。
“是。”南星陪在皇后身边多年,知道自己这位主子虽和气,但打定主意的事也是不容置喙的。
“文漪近来在太后身边可还好?”裴令仪闭目养神。
“帝姬早上遣人来传话,说是过两日便回来了。”
“太后娘娘呢?”
“太后娘娘仍在西山礼佛,不愿踏足尘世。”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让本宫一个人待会。”
世人皆闻大楚帝后伉俪情深、举案齐眉,成婚十余年一直和睦如初。萧元怿沉心朝政,政绩卓越,将大楚治理得日益昌盛,裴令仪身为一国之母,克己奉公,将后宫打理得也十分舒心。在外人看来,帝后二人实乃大楚之楷模。然而谁又会注意到荣华背后的辛酸。裴令仪一直觉得,萧元怿对自己,不过是尽了为人夫的本分,表面上敬重有加,可在内心的最深处,终究是自己进不去的禁地。自己是他的妻子啊,理应是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人,可是他给了自己一袭金灿灿的凤袍,给了自己一座辉煌的未央宫,给了自己与他并肩的荣宠,却独独没有给自己一个拥抱或是一个炽烈的眼神。凤袍再美,珠玉再贵,说到底,不过是没有温度的物件罢了,如何能抚慰深宫中最寂寞的灵魂。
裴令仪本想拼尽一切生下嫡子,哪怕一个也好,这是他内心最渴求的愿望,可每月的那几日却总是如约而至,她能感受到他的失落,也恨自己的无能。文漪即将及笄,她并非不能生育,可上天为何不能赐她一个儿子呢。她眼见着他往后宫里填入各色的女子,她眼见着他给予别的女子特殊的恩宠,她是多么妒忌啊,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可以在他怀里撒娇浅笑,可以与他分享心事,而自己却只能恪守礼制,不能表现出丝毫的醋意,只因她坐在了她本不想坐的位置,只因那一年爹故意安排了自己与他的初遇。一切都是命,一切都是命……
殿外的蝉鸣声声入耳,裴令仪起身,看着窗外远处的亭台楼阁,自言自语道:“知了,知了,世事易懂,人心难测,你可知,如何才能知其心,如何才能进其心?”
周遭的空气一时间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又恢复了喧闹。知了无心,又如何知心。
裴令仪在为萧元怿烦忧,而此时的秦韫玉刚送走了萧元怿,正靠在榻上伸懒腰,屋里只留下苏木和白芨。彼时已是傍晚时分,阳光不似正午那般强烈,柔柔地从窗子里透进来,将屋里洒满一片金色。
秦韫玉弹了许久琵琶,手指有些酸痛,便让白芨端了玫瑰花兑的温牛乳浸泡双手,又让苏木替自己揉肩。“今日日头大,真真是觉得有些疲乏。”秦韫玉一面享受一面闭眼道。
“我替小主熬了些桂花酸梅汤,用冰镇着呢,小主可要进一碗?”白芨正跪在秦韫玉面前,将银盆举过头顶供秦韫玉浸手。按理,白芨已到掌事宫女的地位,这些粗活是不用她做了的,但秦韫玉轻易不让别的宫人近身,苏木又是陪嫁侍女,所以这活自然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秦韫玉将手拿了出来,接过苏木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手,道:“也好。可巧我午膳没怎么用,这会子有点饿了,可还有什么点心?”
白芨站起来笑道:“自是有的,清和帝姬午时让人送了点松子百合酥,说是小主爱吃。”
秦韫玉道:“那便取一些来吧。”
白芨答应着退了出去,秦韫玉见四下无人,便问苏木:“突然想起来一事,上次让你查江婕妤一事,可有眉目了?”
苏木在秦韫玉耳边悄声道:“家里回话了,据说这江婕妤并非出身名门望族,于永嘉二年入宫,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据说当年也是弹得一手好琵琶,才被选入后宫的,恩宠不算太盛,倒也过得去。后来又诞下清和帝姬,封了婕妤。只可惜……七年前的一场意外,让她失了左手两根指头,从此便深居简出,很少露面了。”
“什么意外?”
“暂时还不能知道,只知道大约和德妃娘娘有关。”
“哦?德妃……李家的女儿……”秦韫玉脑中浮现出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裴家、李家,家大业大。一个女儿是后宫之主,一个女儿是艳绝后宫的四妃之一。他们的算盘倒是打得响。”
“如今茂城的名门望族,哪一个不在后宫做文章。就是小姐你,将来若是有大造化,秦家也会托了福的。”
秦韫玉嗤笑道:“苏木姐姐,我要那大造化做什么。金银珠宝对于我来说又算的了什么,它们能让失去的东西又回来么,它们能让死去的人又活过来么,它们能将这世间的黑白颠倒么。”
“金银珠宝或许不能,但有了它们起码我们能做更多的事。”
“那倒是。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当年江婕妤被剁手指的原因。”
“明白了,我自会帮你去查的。你就安心等消息吧。”
“苏木姐姐,谢谢你。”这句话,秦韫玉是发自内心地想对苏木说。
苏木听完她如此诚恳的道谢,扑哧一笑,“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谢谢?”
秦韫玉正要开口,见白芨提了食盒进来,便赶紧掩口,偷偷地给苏木飞了个眼神。
苏木看到一愣,不明白,回了秦韫玉一个迷惑的表情。
秦韫玉趁着白芨摆食盒的空档,用手指着食物,张口无声地说道:“一、起、吃。”
苏木这下了然,报以一笑,站着不动了。
见白芨摆好了食盒,秦韫玉便打发了她道:“白芨姑姑,我明日想给清和帝姬回个礼,你去帮我挑一下好不好?”
白芨忙道:“我这就去库房看一下。”
二人见白芨又出门去了,并懂事地关上了门,便盛了两碗酸梅汤出来,对坐着喝。四下虽无人,苏木仍不敢逾越礼制,只单膝跪在榻沿上,算是陪了秦韫玉。
“我们入宫也有三月多了吧。现下虽未见到所有后宫之人,但重要的人几乎都打过照面了,秦韫玉呷了一口酸梅汤,继续道:“皇后德妃已不必说,有裴家和李家在,她们自是无忧。庆妃是个没主意的榆木脑袋,好歹是生了个儿子,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江婕妤本人虽没见到,但清和帝姬倒是个有意思的,我觉得拉拢一下未尝不可。而那个盛美人,自皇后娘娘千秋以后,她对我倒是十分热情,经常过来与我闲话,不过也不知她天性如此,还是单单只对我这样。目前看后宫这形势,倒是风平浪静一派祥和的,并没有想象中水深火热的局面。”
“小姐切不可放松警惕了,咱们入宫时日尚早,目前的局势也还未完全看清。况且上次茉儿那事,现下还不知是谁人主使,总之,一定有人盯着咱们呢。”
“都怪我,当时一激动直接处理了她,原应让她吐点东西再处置了的。”
“茉儿这事就翻篇了,以后多多注意便是了。”苏木怕秦韫玉挂怀,只得安慰道。
“不知皇后与德妃关系如何?”
“都知道裴、李两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俩少不得也是如此。”
“果真如此吗?我眼见着她二人似乎不太对付。德妃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
“她若是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又怎会砍了江婕妤的手指呢。”苏木分析道,“如今还未有机会与之接触,也不知是个什么脾性的人。”
“且先不论她为人如何。我只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平平安安过日子是正经。”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真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必得比他人多一双眼睛多一副心肠。”苏木语重心长道。
“那是自然的,只是这宫中,哪有什么绝对安稳的日子。”
二人说话间,夜色已悄然降临,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火照亮了埋藏在宫城里的黑暗。秦韫玉取过琵琶,低眉信手续续弹,乐声飘飘荡荡地穿过宫门穿过走廊穿过每个人的耳膜撞击着心脏。而谁也不知道,在每一具身体里跳动着的,是一个怎样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