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秋季
入秋后，地球变得更加孤独，天空也更加忧郁，树上每天要掉下许多落叶。
周日下午三点多，Sie正孤独地坐在一棵玉兰树的枝干上大口地吃着一盘香甜新鲜的热带水果。她长得眉清目秀，五官可爱，皮肤白皙，穿着宽松束脚的浅蓝色牛仔裤和酒红色格子棉衬衫，在清凉的林风中晃着一双雪白细腻的脚，用橡皮筋随便束起一头柔软细滑的黑发。像一个稚嫩的忧伤的小女孩。
她现在跟玉兰树上的一只白色胖虫子一起生活。虫子是她唯一的好朋友。它在五年前的夏季黄昏，在这棵树底下收留了她，并教会她缩小身体的咒语。还为她在树上咬出一个缩小版的精致的人类公寓，一室一厅一厨一卫。
每晚睡觉，她喜欢抱着这只虫子和一条柔软干净的被子。
这个树洞让孤单的Sie得到人类需要的安全感。当初，她痛下决心离开那个冷漠又自私的家族。她坚定地认为，他们是她的亲人，但是绝对没有伤害她的权利。为了未知的命运，她无惧孤单和危险，悲伤而勇敢的离家出走。后来，她遇到这只奇怪而善良的小虫子，并且和它相依为命。
在每个倾盆大雨的清晨，或者隆冬大雪的夜晚，她可以泡个舒服的热水澡，然后全身清爽地躲在这个温暖干净的树洞里吹着清凉的林风睡觉。
如今，她已经是一名即将毕业的大四医学生。她正在林墨规陪的医院实习。她总是独来独往。同许多医务工作者一样，每天穿着干净的白大褂，背影寂寞地穿过住院大楼和门诊大楼。和住院医师一起接收病人，学习写病历，查房，听课，考试。
大部分时间，她白天7点搭乘1号线地铁到医院上班，晚上六点回到树洞看书睡觉。这个树洞位于城南的一片繁盛的森林中。每个星期科室固定有一次夜班，因此要留在医院过夜。
在医院实习并不会特别累，大部分时候只是观摩和听老师讲解。不过，所有的实习生都要开始学习如何面对各种各样的病人，因为跟病人沟通是一件十分需要勇气和智慧的事情。
她心底的那个狭小的世界也因此被逐渐扩大而丰富复杂，年轻稚嫩的她开始由单调的一面向多面的角色转变。现在，她常常要直面人间另一面极其残酷的真相。
她日渐变得沉默又冷静。笃定从容的样子让虫子都感到惊讶和感动。
虫子会在家照顾她的生活。帮她准备一日三餐，每天早晨叫她起床吃饭，静静的陪伴她。虫子不会说话。在树洞里的时候，它的长度和Sie一样长，肥厚中度，十分细腻柔软，体感温暖。它有左右对称十只手，两只圆圆的红色眼睛，一个圆圆的鼻子。它的厨艺极佳，经常做红烧鱼，煲海带排骨汤。
今年秋季下了很多场倾盆大雨。她总是眼神孤独，背影寂寞地坐在门口的树枝上沉默地听阴天的大雨。一整天不说话。树下雨水汇集成清澈的小溪哗哗哗冲走许多漂亮的落叶，将泥土间的石头冲洗得更加圆润。被秋霜冻出黑点的叶子被冰凉的林风吹落在湿漉漉的覆了厚厚地衣的泥地，轻轻地触地。
虫子总是静悄悄地蜷缩在她的身边陪伴着。这些时刻，她就像被困在一个灰蓝色的茧里，执拗，而令人心疼。
深秋的天气越来越冷。离家一尺的地方，有一只花栗鼠在树洞中藏了许多美味的栗子，准备过冬。深秋的森林尽管寒冷，夜里躲在家里燃烧木柴烤火却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Sie的家里有一处石头砌成的壁炉，可以燃烧木柴烤火。木柴是由虫子或者Sie拿小斧头砍的。后来，Sie告诉虫子在屋里烧木柴容易一氧化碳中毒，于是虫子在它的世界买回一台空调取暖。
虫子在另一个世界开着一家收入丰厚的珠宝店，然后用这些收入维持它跟Sie的体面生活。Sie没有去过那个世界，她去不了那个神秘的世界。
可是为什么虫子要对Sie这么善良和友好？也许是因为缘分。缘分是一个古怪的东西。谁会想到在人生的后面会遇到哪只虫子，还彼此信任，互相依赖。
这个秋天，她在产科轮转实习。
有一天，产科的老师让她去产房拿药。产房的老师竟然顺道把一个刚刚剖腹产出生的用小棉被温暖包裹着的新生儿给她抱，要她抱到楼上某个病房某个母亲的身边。
他安静地看着她。尽管Sie知道他看不见自己。因为新生儿的视锥细胞还未发育好，无法感受色觉。可是她已经感动至极，欣喜若狂，又紧张不安。
她格外小心地抱着他。从未如此小心过。他的脸上还带着一点点母体子宫的血迹。眼神充满纯净，像一片蓝色的天堂深藏在他的双眸里。她从七楼产房走到八楼，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表情紧张而严肃，就像一个白衣天使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圣子幸福庄重地快速爬上楼梯。
此刻，她眼里饱含着畏惧的泪水。她真害怕失手把他摔到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上，害怕楼梯间会遇见一个变态狂暴力地将他抢走，然后残暴地丢到楼下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总算，她将他安全地送到他的母亲身边。
Sie实在感动极了。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一个幸福的大人，竟然可以保护一个无比柔软和无比脆弱的小生命。他那样信任她，安静地，乖乖地把自己交给一个幼稚的姐姐抱着，还用最安谧和可爱的态度凝视她。她浑身充满说不出的感激和快乐，全身滚烫的血流在身体上下汹涌。
Sie才发现，原来，保护别人可以消除那些挥之不去的强烈而难缠的不安。
中秋节那天，Sie黄昏五点半下班，她离开医院。她独自去超市买了三块月饼，然后搭秋夜的地铁回树洞和虫子一起过节。路过花店时，她另外买了一束粉红色玫瑰和一束满天星。虫子已经陪她看了许多年的月亮。她们一起坐在门前，吃着月饼，吹着风，安静地看硕大皎洁的月亮。
在风声灌满的森林，十五这天的月亮格外清寂优雅。她喝了很多个小葫芦装的玉兰树眼泪，吃了很多块西瓜，很多块哈密瓜，很多块番石榴。然后兴致盎然地和虫子分享今天医院发生的事情。冰凉的林风一阵一阵吹过她发烫的身体，带走皮肤上的热度。不知不觉地，她着凉了。
这棵玉兰树是一棵爱哭的乔木。很多时候，它一听见森林中的风声和雨声，它便泪流满树。它的泪水颜色是乳白色，味道就像玉兰花味的酸奶。于是，爱喝牛奶的SIE在树上种了很多葫芦藤，然后长出了很多小葫芦。她把它们挂在树上，专门用来收集玉兰树的眼泪喝。
森林的秋天结束了，沉寂的冬季要开始了。而许多艰难的考试也等在岁末。她要更加用功复习医书了。
2.冬季
入冬了。温度像失去万有引力的束缚般直直下降。天气冷极了。虫子让她从衣柜里抱出毯子和厚被子，经过门前白日暖阳的照射后，黄昏时收回，暖暖地铺在床上。客厅地上的墨绿色薄地毯也换成更厚一倍的灰褐色地毯。
早上起床开始变得格外艰难。虫子不得不在六点时起床，然后打开白亮的灯光，在床边很费劲地用柔软的脑袋努力推醒赖床的SIE。至少要推半个小时，她才会迷迷糊糊地醒来，离开被子，穿衣服，洗脸，吃早餐。
虫子会做简单的早餐。热一杯牛奶，煎瘦肉鸡蛋，煮稀饭，准备一个水果和一片常绿乔木的嫩叶子。它会和Sie一起吃早餐。
最后，Sie出门搭乘一趟从南部森林开往市中心医院的神秘地铁。这趟地铁的最后一站连接着1号线地铁，最后Sie在国贸站下车。然后小跑进医院上班。
她很少迟到。但她的带教老师都有些讨厌她。因为她总是搬块凳子坐在老师的身边，支起手臂支撑脑袋，发呆走神。她从没有主动帮忙老师做过什么事。而每当老师喊她去叫病人或者拿药，她也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不像别的学生那样如获恩宠。次数多了，老师们也变得冷漠，不愿再搭理她，自个儿凄凉的去叫病人和拿药。
有个学生却不能使唤，这样名不副实的带教身份真让老师们觉得有些悲伤和惆怅。
更让他们生气的是，平时给她布置作业，她总是无法按时完成。她总会一本正经的借口今天生病头疼，明天回家太晚，后天作业太难不会做。
平时在家，她从来不会主动打扫房间，帮忙干家务活。她总是一副懒懒的模样，回到家，吃完饭，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玩手机，或者看书。虫子已经习惯默默地替她收拾一切。有时候，虫子让她买东西，比如水果，青菜，扫地机器人，药品等等，她总会忘得一干二净。当虫子眼眶发红生气地盯着她，质问她的时候，她才不得已找很多借口，比如加班太忙，作业很多，东西卖光了，用好多借口搪塞虫子。
虫子特别害怕当Sie在半夜因高烧而战抖不已或者因腹泻不止而脸色苍白时，家里却没有任何急救药品。因此，它很生气。虫子是无法购买到这些人类世界的药品。
Sie还很喜欢撒谎和幻想。除了为自己的懒惰编造各种各样的借口。她喜欢对外欺骗自己的身世。她总是一脸悲伤地告诉别人，自己是一个弃儿，独自住在一个空荡荡的公寓，经常三餐不继。她喜欢倾听者无比怜爱她的神情，喜欢他们因为她悲惨的遭遇而给予的关爱，喜欢他们羡慕她拥有的自由，喜欢他们因为心疼她的孤独而对她额外优待。
她十分享受沉浸在用谎言换来的美好幻境，沉浸在这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中。
有时她会幻想自己如帕格尼尼般擅长拉小提琴，并且能够在哪个老师生日时，站在值班室万众瞩目的眼神中深情地献上一曲，感动大家。
她也时常荒唐地幻想自己被邪恶的病人拿刀捅破心脏，然后倒地悲情地死去。又或者幻想自己的老师让医闹分子捅伤，而她是一个跆拳道高手，英勇地挺身而出跟歹徒搏斗，最后成功地救下她的老师。
但其实，她只是一个非常胆小的人。
每次她在路上遇见哪个老师，她总是立刻绕路逃走，或者假装低头玩手机没看见老师。万不得已迎面遇上了，她就羞涩胆怯、结结巴巴的吐不出一个字。
除了害怕老师，她还害怕失败。她总是逃避日常生活中的种种问题。逃避考试的压力；逃避老师的眼神，害怕被提问；逃避出门，害怕遇到什么事；逃避跟人说话，害怕说错话；逃避虫子的病情，害怕虫子染病死掉；逃避思考未来，害怕那个未知艰辛的时空；逃避爱慕者的眼神，害怕爱情的伤害。
之所以源源不断生出如此之多的恐惧。是因为她常常感到手足无措。她不会分析，不会判断，没有丝毫经验和办法。她似乎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她甚至分不清10元和100元的现实区别。用她的说法，她对所有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感觉。
竟然没有任何感觉？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于是，她常常大手大脚花钱买东西，买一顿菜能花掉一两百块。一斤海虾60元也从不砍价，海产店老板为此满面红光，兴高采烈。
然而虫子从来不会指责Sie乱花钱。相反，它经常往她的银行账户转进大笔的钱。
事实上，除了在那些必需品上浪费金钱以外，SIE从来不会为了追求时尚，跟风从众，购买任何昂贵的东西。她一年到头无非不是衬衫，短裤，裙子，牛仔裤，毛衣，外套，运动鞋，洗面奶，面霜，牛奶，水果，虫子做的一日三餐。她始终喜欢简单干净的风格。
SIE除了对金钱和世事没有概念以外，对时间同样没有概念。因此，她常常浪费大把的时间。发呆玩手机，可以花掉整个晚上或者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写一份病例讨论，要不吃不喝写到凌晨一两点；在医院病房整日游荡，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经常一天只做一件事，甚至一件事也没有做，比如周六一整天昏睡至天黑，才起床吃饭吃水果，洗个澡，再躺回床上继续睡觉。
冬至这天，她独自去手机店修手机。她的手机因为掉在地上，整面玻璃屏幕被砸得粉碎。
然而，她的手机被那个糟糕的修理员彻底修坏了。修理员提出两个解决方案。一，替她修好这部手机，但是需要几天的时间；二，再花800元，同时将这部修坏的手机以旧机换新机的价格替补方式，更换一台新手机。
她是两者都不肯的。一来，这部手机里面有许多她平日辛苦收集的资料和珍贵的照片。二来，明明是他修坏了自己的手机，为什么自己反而还要花那么多钱再买一部新的手机。
她很委屈，也很无助。她害怕极了，心里充满了慌张和迷茫。她想要报警。店家却“嘲笑”并“威胁”她，即使警察来了也于事无补。天真孤单的她信以为真了。
时间走得很快，一晃眼已经晚上八点多。冬季的天色漆黑得像深渊那样深而冷。她无奈之下，委屈至极的接受了第二个方案：花钱换手机。
最后，店家替她贴手机钢化膜时，竟然继续厚颜无耻地迷惑她：“你们小女生就是喜欢这种卡通类型的，对不对？”她冷漠至极，极其不甘，却无言以对。
后来，回到家，她才发现用八百加上一台正品手机去更换到的“新手机”竟然只是一台水货合约机。而且手机性能又卡又差。
她不吃不喝，闷闷不乐了整个凌晨。第二天，天一亮，她便请了假，然后打电话给12315，请求帮忙。电话顺利转接到政府的工商部门，由一个声音温柔、逻辑清晰、自信十足的女人接听了电话。之后的一星期，她一直在忙这件事。
因为Sie不知道那家店的具体地理位置，于是她听从那个工作人员的建议，远远地站在那家店铺的对面悄悄拍下商家的店面照片，方便他们上门沟通。工作人员也告诉她那块区域一直是一片管理混乱的地方，尽管它地处闹市之中。
Sie的诉求是要求店家退钱，并赔偿一款和自己之前同款型号的手机。
之后，工商部门又有另外一个女人打来电话。她自称是政府部门专职的律师。她跟Sie详细分析了这件事所涉及的法律要点。她冷静而强势地告诉Sie，她的理赔诉求目前无法使用法律强制达成，因为她已经拿着手机离开了那家店铺，就是已经同意和商家达成这笔交易。现在只能由工商部门尝试跟店家沟通，做进一步处理。
最终，在工商局简陋的接客室，她成功的向那个面色铁青的因为紧张不安而语速极快的修理员索赔了两百。
那个男人始终慌张而且说话磕磕碰碰地把全部责任都归咎给Sie，丝毫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荒唐至极。他还悲伤地提及他的妻子正住在医院治病。那个女人也帮忙他重复了几遍他的妻子正在住院的信息。不谙世事的Sie竟然听懂了她话里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个政府电话里的女人，有着一头波浪卷的栗色蓬松头发，中年发胖的身材，一副为民执法、公正不阿的面孔。临走前，那个女人笑眯眯对她说：“如果你当时没有同意他的方案，当场报警，会好办多了。”
明天就是新年了。跨年夜里，虫子准备了丰盛晚餐，红烧鲫鱼，卤鸡爪，卤牛肉，姜葱蒜爆炒海鲜，清炒西兰花，香菇鸡汤。吃过晚餐，看完电视，Sie窝在床上抱着暖乎乎的虫子睡起懒觉。凛冽的冬风把夜色吹得无比纯黑，把月色也吹出了纯银的光泽。屋外一幅黑白分明的美景就像梦境般，游荡在Sie被眼泪濡湿的枕头边。
新年第一天，下了大雨。发了烧的她感到又困又乏，屋外的天气也格外湿冷。于是本应该今天到医院值班的她向科里的老师请了病假，起床喝了稀饭，配瘦肉煎鸡蛋，躲在树洞中，抱着舒服温暖的被子睡了一天的懒觉。虫子专心坐在客厅桌边算一年的总账。去年珠宝店的收入十分可观。
中午，虫子放下算账的事，去厨房做饭。躺在床上的她闻见葱烧鲫鱼和葱姜花蛤豆腐汤的香味，这种感觉幸福极了。虫子的厨艺越来越进步了。
这个冬季，森林里飘落了很多白雪，纷纷落在树枝上，冻成一条条粗的白线。她喜欢看屋外夜里的雪景，常常一看便是几个小时。洁白的雪花把整个森林冻得格外宁静，幽美。她在冬天，常常坐在书桌前复习医书，有时也会缩在沙发上看电视和漫画，有时盯着窗外的雨世沉默不语。虫子一如既往的安静而耐心地陪伴她。
她总是觉得整个世界都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好像自己是那个偷走地球的贼，偷偷的承受着巨大无比的重量，并且在黑暗无边的宇宙中踽踽独行。可她不过是一个跟树洞里的小虫子相依为命的23岁青年，晚上需要紧紧抱着这只虫子才能睡得着的大孩子。
她的血液里至始至终流淌着无止无尽的孤单，像一条荒漠上的河流，充满了灰色细腻的泥沙。这些泥沙中还流动和沉淀着浓稠的不安。为此，她时常躲在屋里逃避天光，不去理会它在灰暗的天色中缓慢飞舞，飘逝，或融入细小的白雪，凝固成一片洁白冰冷、松软厚实的雪地。
除夕这晚，Sie和虫子一起在树洞里过年。她送给虫子一条红色的温暖的羊毛围巾。虫子则送给她一个厚厚的大红包。然后，围着轮廓不规则的原木餐桌一起吃丰盛的年夜饭。夜里，屋外静悄悄地飘着雨夹雪。
曾经有过七八次，Sie的除夕夜是独自在故乡街头的寒风中度过的。
她很珍惜能和虫子一起吃年夜饭。
3.春季
一场新来的东风撕掉了满城的冬季，细小密密的春雨轻轻洒了下来。
望着屋外绵绵不绝的雨水，我的眼睛感到十分忧郁，书上说，这叫季节性情绪失调。
我喜欢凌晨，喜欢雨水，喜欢夏天。
因为春天的多雨，树木的木质部长厚了，我们的公寓因此变小，变窄了。勤劳能干的虫子又”装修”了一次虫洞公寓，使它变得更宽敞。我也喜欢宽敞的屋子，通风透气。
春天，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住歇斯底里地哭泣，冲虫子咆哮：“你干嘛总是喜欢自己爬到外面去！春天树上的鸟已经开始活动了，你巴不得早点被它们吃掉，然后丢下我一个人是吗？是不是！！！”
可怜的虫子尴尬而害怕地蜷缩在木门后，一动不动，直到我走过去抱着它，它身上的僵硬才缓缓松解。它从来不会怪我。也许它是体谅我的心里藏有数量巨大的痛楚，我才会情绪失控。
周日的春日阳光像上好的眼霜明亮舒适的均匀涂抹在皮肤上。每棵树都换掉了去年的旧叶子，撒了满满一地，然后在枝头缀满青绿柔软的新叶随暖煦的风恣意摇曳。蔚蓝的天空七零八落飘着轻柔的云团，使人的心也因而变得柔软。
上午，我去医院参加神经科的一个会议。中途从会场逃了出来。然后，独自闷闷不乐地走到南湖公园看书。我经常闷闷不乐。沿着一道弯弯曲曲的木板桥，我穿过湖边，来到湖心的一条大理石道。石道两边波光粼粼地荡漾开一片广阔的清澈湖水，湖底柔软褐绿的水草间游戏着大大小小的鱼儿，红色，黑色，灰色，黑红斑驳。
我戴上藏青色卫衣的帽子，坐在石道边上，背对着湖面上吹来的春风低头阅读川端康成的《古都》。我看得入迷极了。我喜欢古都中京都的风景，喜欢千重子遇见妹妹的那片杉木林，并为她们之间曲折坚强的命运深深着迷。
正当我“听见”千重子和妹妹一起在森林中听到的那声响雷时，一个兴奋过头的手舞足蹈的女生竟然意外的将我莫名其妙地推到南湖里去。三月的湖水仍旧带着冰冷的温度，湖水像冰箱里冷冻住的矿泉水一样冻得厉害。
我不会游泳，在水里像只落水的猫，害怕又狼狈极了，拼了命胡乱挣扎。我的书也浸透湖水，没有方向地胡乱飘在湖面上。岸上竟然没有一个人会游泳，只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地叫着：“有人掉进水里了！”此刻假如再没有人跳进湖里把我捞出来，那么我可能真的要悲伤的沉入不深不浅的南湖湖底，安眠在柔软光滑的水草丛中。
我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
后来，一个男生跳进湖里，将狼狈不堪的我举出冰冷的湖面。岸上赶来的救援人员将我们拉到了岸上。
他叫木恩，他和我在同一家医院学习，他是一名硕士研究生。他睁着两只小小的单眼皮的被湖水刺激得发红的眼睛，挺拔的鼻子被冻得雪里透粉，一头浓密凌乱的黑发。他的左眼眉毛底下有一小颗好看的眼泪痣。
两个人浑身湿透，在三月轻寒的春风中瑟瑟发抖。我瞪大眼睛沉默地望着他，他则一脸笑眯眯地看着我。像两个脑袋有问题的奇怪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是悄悄尾随我到公园。我后知后觉，平时我经常莫名其妙在医院遇到他。原来尾随和偶遇都是他追女生的方式。
我很感激他将我举出冰冷的湖水。但是我从未想过爱情会以这样狼狈又莫名其妙的方式在我面前出现。或者说，我根本从未思考过我的人生会有爱情这件事情。我没有产生过这种念头，也没有任何的渴望。
他形容我很像一只毛发柔软的猫咪，让人看了第一眼，便忍不住想要亲近温暖。
回到家，我对着镜子观察了一整个通宵，我并没有发觉自己像只小猫咪。相反，我觉得自己更像一只妖怪。平时，我几乎不照镜子，我害怕直视我的双眼。
他说，最让他着迷的地方是我身上的倔强。温柔的女生倔强的样子，总是特别迷人，像太极拳中那股不一般的力量。我确实很倔强，从不轻易妥协，跟幼稚文弱的外表有很大的差异。
4月1日，我在医院附近的商业广场买手机。我挑了一款外观和性能都不错的智能手机。当我付完款，狡猾的商家却对我使了个可恶的诡计。她借口激活手机，利用某个不兼容的软件使那台新手机烫得像块热铁。她花言巧语地向我解释：“这是因为你的这台手机只有一个散热板，所以你平时玩手机要格外小心。如果是另外那几台，不仅CPU配置比较高，而且装有两个散热板，就不会有这种缺点。嗯，你还在念书吧？高中还是初中？看你好小的样子，你也可以分期付款的喔。”
我怒不可遏，她竟然让我花两千块买一台“爱发烧”的有毛病的新手机。我仔细想了想，我既不想再多掏几百块，买她另外介绍的高配置手机，也不想要这台有毛病的手机。我对她提出退钱的要求。
自从有了上次修手机的经验，这次我非常镇定地坐在店里跟狡猾的商家过招。她说我要么多花几百换别的手机，要么拿走这台手机，手机已经激活，不能退钱。我仔细分析，既然我可以换手机，为什么我不能退手机呢？
我孤独地坐在店里，坚定执着地要求店家退钱。狡猾的商家还嚣张地恐吓我：“你就是叫警察来也没有用，我们一切都是合法经营。”
既然你们不怕，那我只好动真格，报警了。然后，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报警电话。“喂，你好，是110吗？”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
“我现在和一家手机店有纠纷。”
“地址是？”
“东方广场4层D5。”
5分钟后，两个男警察迅速到了现场。
在这五分钟里，我一直孤独地坐在一个青绿色的仿真皮沙发上。我观察她们的态度由之前的狡猾嚣张，及至我报警之后，立刻变得尴尬与为难，甚至委曲求全和自相矛盾地向我着急解释那台手机平时是不会出现发烫的现象。“只要你小心使用。”她们十分难堪的保持着最后一点体面。
警察到达现场，询问了我的身份证号码。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机，然后将我叫出店外。“这是他们的营销方式，使用某个不兼容软件让你的手机出现发烫的情况，然后趁机向你介绍其它款“性能更好”的手机。你只要回去点恢复出厂设置，它就是一部新手机，不会再有这种情况了。还有国产手机没有激活的说法，只有苹果手机才有。如果你执意要退钱，那你得找工商部门。但我的建议是那台手机你可以购买，它的折扣确实很实惠。”一个面部肥胖的警察悄悄地跟我解释。
我猛然醒悟，她们确实一直在旁敲侧击地怂恿我买别的手机。原来是这样令人不齿的猫腻，假装将手机搞出一点问题，然后借此恐吓和愚弄年轻顾客购买价格更高的手机。
有过前车之鉴的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决定不揭穿她们最后的“遮羞布”。我静静地看着她们面色难堪地替我打包手机，然后拎着袋子，心满意足又略有不甘地离开那家店，走出人山人海的商业广场。
我竟然没有办法惩罚她们的欺骗行为！我还是相当地不甘心。
我始终没有答应那个木恩的追求。这个决定，我反反复复认真思考了好几个晚上。
如果他知道我没有家会怎么想？如果他知道我只是住在树上的一个虫洞公寓，和一只虫子相依为命会怎么想？如果他知晓我的内心有着一片十几年照不进亮光的长夜会怎么想？他不可能容忍我的黑夜。我看不见未来的方向，或者说，我是一个根本就没有未来的人。
在拒绝木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熟悉的身影。我不想伤害他，我也不想伤害自己。
春末，虫子喜欢上果皮毛绒绒的猕猴桃，它有沙沙的味道很酸的青绿色果肉，而中间的果核看上去脏兮兮的样子。每天下班，我会去医院附近的水果店买一斤，放进书包背回家。我一点也不喜欢酸的食物，因此，当虫子津津有味地啃吃它时，我只好躲到卧室里去，免得我受不了语言反射。
4.夏季
酷热盛夏被蝉鸣和清凉茂盛的绿叶完全占据了。Sie和虫子每天在家里开足冷气，否则简直要热坏了。每天他们还要吃掉许多冰冻的水果，喝下很多冰凉的果汁。桃子汁，芒果汁，梨汁，西瓜汁。虫子不停地吃青绿的薄荷叶子降暑。
虫子最近喜欢上榨果汁的游戏。每天她要买五种以上的水果和一大袋新鲜的薄荷叶，然后沉甸甸地提回家。供它独自在客厅的木桌上鼓捣一整天。
它拿刀切水果，把水果块扔进果汁机里，倒入一杯冷藏的纯牛奶，扭开开关，高速旋转的刀片将它们瞬间削成果酱，融成美味的果汁。五颜六色地装在一杯杯精致的玻璃杯里，充满了热带湿润清新的味道。
黄昏，Sie从医院下班回来，有时从羽毛球场回来，又累又渴，她可以一口气喝光桌上排列的所有果汁。然后夜里，不停的上厕所。Sie最爱水蜜桃和芒果汁。虫子最爱薄荷西瓜汁。
这个夏天，她一直在做噩梦。那些被关在时光深处的记忆像数量巨大的蝙蝠和飞蛾，扑哧扑哧的飞出某个黑房间。
在一个灰蓝色的宛若黎明前的梦里：她用力而决绝地把匕首插进左胸口，然后用充满绝望与得意的眼神看着他们。
这个梦实在可悲又可笑。她以为伤害自己，就能报复他们对她的冷漠和虚伪吗？
在她蜕变成大人的漫长岁月里，她一路激烈地挣脱来自血液中的阴影。她不停的忏悔着。那些阴影曾经多么残忍而自私地对她说，她的命运是一个注定卑微，注定困苦不堪的人。那些本应该是温暖的人啊却让她的青春充满苍白和无助。直到如今，他们仍旧像黑暗中的恶虫时不时极其尖锐地钻进她的灵魂咬她。
她感到无穷无尽的害怕，痛苦，怀疑与挣扎。巨大的愤怒和质疑化作血丝包裹住双眼，沉默的怒不可遏。
为什么要在家族的年夜饭上羞辱她的贫穷与孤独？
为什么要幸灾乐祸的嘲笑她幼小的无知？难道只是因为跟大人再确认一遍图书馆的位置，就要被尖锐地嘲笑作“乡巴佬”？
为什么要在别人面前装作优雅的知识分子，又时常粗暴地丢掉她手中正在阅读的诗集，野蛮地大吼大叫：“整日里看这些没用的书！”
为什么要没完没了地逼迫她做所有讨厌做的事情，甚至为了迎合外界的潮流，疯狂破坏她始终兢兢业业经营的学业？
为什么只有在获得金钱利益后，他们说的话才会有正常的温度，显得令人战抖的慈祥有爱；在平静的日子里，他们却时常冷嘲热讽，恨不能用言语使她千疮百孔？
为什么要冤枉她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好让他们可以莫名其妙的肆无忌惮地指责她？
为什么当她在学校受到伤害时，他们只是冷漠地留下两句话“这是你的命”，“这是你自己选的”，然后决绝地挂掉电话？确实是她主动选择逃离那个冷冰冰而又充满危险的家。
为什么要欺负她年幼孤独，恐惧无助？难道成年人对未成年人作下的恶便没有“上天”审判了吗？
难道他们不知道柔弱的小孩子有一天也会长大成为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吗？而那时他们将被时光抛弃作衰弱的老人。
这十几年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分裂与苦痛？
为什么在这个夏天这些记忆全部被翻了出来？
尽管Sie如今的生活孤独而又荒唐。但是，她已经远离了那些自私而虚伪的危险的人。
这个夏天，她在妇科实习。
在妇科实习的日子中Sie经常遇见各种各样孤独悲惨的女人。
遇见要求医护人员对她的先生及先生的母亲保密病情的23岁妇女，她因为贫血而脸色苍白，孤单地躺在走廊加床上。
遇见孤独地挺着巨大的肚子，流着眼泪，眼神绝望地恳求医生打胎的中年妇女。却被医生因为“男方也有知情同意权”的法律规定，无法单方面做决定而拒绝。
遇见由姨母带领，已孕20周的前来堕胎的15岁小女生。眼神空洞，寡言不语。在医护人员的“逼迫”下，她的父亲才勉强出现一次，签下手术同意书。
遇见一个精神混乱的孤独的30岁女性被一个自称是她的朋友的50岁香港男性带来堕胎。病房没有床位，他便白天来陪伴她，晚上由她孤独地睡在走廊的病床上。直到VIP病房的病人出院，她才住进里面。Sie永远忘不了她时常像个孩子爬起来坐着，却眼神空漠地盯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的样子。
遇见许多个独自前来医院打胎的单身青年女性。有一次，Sie去病房查看正蹲在厕所努力“生”出死胎的病人。她见她头发蓬松散乱地穿着不合身的竖纹病号服，蹲在洁白的瓷砖地板上，腹部绞痛着，流出一大滩血腥的鲜血。
Sie戴着口罩，沉默地低头观察了一眼那个一次性塑料便盆。还没有拉出那个被米非司酮毒死的胎儿。当Sie准备离开病房，返回医生办公室，却听见厕所里面那个此刻正艰难蹲着的脸部扭曲、面色苍白的年轻女人哀求Sie：“你可不可以先不要走？陪陪我。”Sie只好温柔地回答她：“喔，好，我不走，我在这里陪你。”然后，她索性站在厕所门外，和病房另一床抱着两米长的毛绒玩偶睡觉的女病人一起看电视。
在妇科的这一个月里，Sie刻骨铭心地触摸到数不清的由***引起的荒唐而真实的恐惧。
原来女人和男人之间的现实是这样血淋淋。那些从小被教育要宠爱女生、要对女生负责任的男生后来都去了哪里了？
他们究竟都去了哪里了？
在这个孤独的夏季，闷热的森林每天被一片墨绿色的巨大暗影笼罩。倾盆大雨时不时倾倒其中。
5.秋季
我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到底是谁？
八月中旬，城市入秋。清晨的空气里携带着薄薄的凉意。早上出门，我要穿上一件长袖衬衫。我开始到神经内科实习。我遇见了林墨，她是我在神内唯一的好朋友。我在神经内科依旧是被众人“嫌弃”的实习生。
当“九重葛”台风来袭击城市，所有实习生都放假了。而我也许因为森林的信号不好，未收到休假短信，于是我照旧来医院上班。当早晨八点的交班结束后，主任一脸惊恐地发现了我并且质问大家：“她怎么在这里？他们实习生不是全部放假了吗？”众人默然。她十分无奈地说：“你们千万给我看好她。“林墨调皮地用手肘悄悄推了我一下。
神经内科的日子对我而言，依旧是像风又像雨，不得安生。
科里有一个颅腔内容物被削掉一半的瘫痪的中年男子，在一场酒后事故中被亲人抛弃，被神内长期收留在走廊尽头的病床上。我鼓起勇气，第一次替忙碌得无法抽身的老师帮忙喂他。看着他面孔麻木的狼吞虎咽地吞食，我忽然强烈地领悟到，自私其实是一种多么珍贵的自我保护的本领。
周末我坐在门口，支撑着脑袋，观察了一上午麻雀喂食。忽然在我的心间萌出“雏鸟反哺”这个词语。一阵阴郁的情绪像乌云般涌来笼罩住我，使我不得不离开那个地方，回到屋里沉默不语。
虫子正在厨房做松脆可口的猪肉肉松，屋里飘着肉松的咸香。我帮它买了十斤的猪瘦肉，吃力地背回森林。它把它们洗净，放在高压锅里和酱油、水炖干。然后倒在半圆形的铁锅上用小火烤干肉松的水分，并且不停地用铁铲将大块的猪肉干捣成细碎蓬松的肉松。
它在我喝光的奶粉铁罐内套上干净的透明塑料袋，将锅里降了温的肉松小心翼翼地储藏在铁罐里，然后将领口紧紧包扎，与湿气隔离。它一共做了六罐，全部放在冰箱冷藏室里，大概可以供我们吃到年底。
我和虫子都喜欢在清晨喝稀饭配猪肉肉松。浓稠清淡的稀饭配上松脆咸香的肉松，使我们无论在什么样的天气里依旧可以胃口大开。
近几日，我一直在反省自己。我实在受够了这种矛盾与分裂的生活。我忍受够了浑噩与逃避。我忽然从心底涌起一股充满强烈意志的急流，无法阻挡。
反省这几年的时光，我总觉得我的灵魂找不到自己的身体。在城市的街道上，在便利店门口，在医院里，所有地方，我的灵魂和身体始终分离着。在某些幸运的时刻，或者某个晚上，它们偶尔会嵌合在一起，使我感到久久未有的踏实和快乐。一到旦日清晨，却又是分离的状态。
我已经无法判断过往的那些记忆究竟是爱还是伤害，或者是两者皆有。
我也已经不知道应该热爱他们还是报复他们。
我无法判断他们是敌人还是亲人。也许我们根本只是陌生人，彼此互不相欠。我何必庸人自扰的矛盾与痛苦。
我始终清醒，只是一直逃避着，一直困于矛盾与分裂的痛苦之中。而今，我决定要痛下壮士断臂的决心，结束这场绝望而分裂的人生。
过往，愚昧的灵魂将健康的身体推向悲剧的深渊；胆怯的灵魂将年轻的身体囚禁在黑暗的屋中；挥霍时光的灵魂日夜制造了无数的悔恨，运往日后的岁月；虚伪的灵魂渐渐挖空真实的身体，只剩下不安的骨架。现在，我要彻底毁灭它们。哪怕面对青春的结局是一无所有。
我本来就是一个意志坚定、不计代价、骄傲自尊的人。
我在寂静的屋里突然想清了心中所有的困惑。吃了虫子做的葱姜蒜炒虾、花蛤汤、炒西兰花的午餐，洗了脸，抱着虫子缩在被窝里坦然地睡起午觉。
下午的森林落下一场磅礴秋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