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之前,我叫朝颜,是晏家大娘子的贴身侍女。
晏家是做布匹生意的,听闻,大官人和帝京的大户人家沾亲带故,是他家的一个分支。我原也不在意这些,毕竟上面的风风雨雨又与一个小丫鬟有甚关系。然而,在大娘子十二岁的那年,我和她的命运被彻底改变了轨迹。
晏家嫡系看中了大官人的生意,我刚开始竟认为这样的官宦之家会对一个商贾抱以合作的期待,而后才得知,他们只想表面上和贺家做些生意来往,又不好太明目张胆,便拉了世代从商的这支不起眼的分支下水。
而晏氏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伙同贺家倒卖官盐!
他们需要一个绝对可以信任的接头人,大娘子就是这个最佳人选。
大官人很清楚,万一出了什么意外,素织娘子就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人。所以,他决定让我顶替他的亲生女儿,成为晏素织。
在十二岁之后,朝颜变成了晏素织。
京城果然繁华,我第一次知道夜晚的灯火也可以这么明亮,从酒楼内飘出的香熏人欲醉,少女们结伴而过,笑语盈盈,各色纷繁入眼。
我却清醒得很。
我知道,那根本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
朝颜还是适合开在乡野间。
我无意结交那些贵女,自然也不能指望从小便是天之骄子的她们来主动与我攀谈。我更喜欢在暗处看着她们,看她们表面姐妹情深,那笑容之下却掩了更多的意味。这比混入其中更令我畅快。
见得多了,便也能从这逢场作戏中窥见几丝真实。
比方说许相家的嫡女,虽八面玲珑,但却是难得的真性情,即便是待我这样身份不尴不尬的人,眼神中也无半分轻视。再比方说莫家的大娘子,偏爱上赶着挑我的刺。她估计以为我是个软弱好拿捏的性子。
相处得久了,我才知道莫容原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出女,为了让京城真正的贵女们接纳她,可谓煞费苦心。
我忽然有些明白她的心思。
自己费劲心机想要得到的,却被一个样样不如自己的人弃若敝履,大多数人都接受不了吧。
可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于晏素织而言,这个身份只需要做好晏相的刀。
我以为如若不东窗事发,我便会这样无波无澜地活着,直到那天。
早听说陛下的诸位皇子之中,五皇子最为出色,然而脾性也最为古怪。每次进宫时,宫人都会说些有关这五殿下的趣闻。
他在朝堂上又把陛下气得摔东西啦。
他又说哭了某位向他表明心迹的姑娘啦。
他今天又换了一件花枝招展的衣服啦。
不知何时,我每次听见他的名字,便会忍不住勾勾唇。但亲眼见到他,还是在一次集会上。
公子小姐们沿溪而坐,玩起了曲水流觞。我不善吟诗,许娘子便招呼我一起作画。恍惚中想起,素织娘子也极其爱画,我跟随她耳濡目染,倒也能糊弄几下。
想了想,我在纸上画了乡间的篱笆,上头缠绕着一藤藤朝颜。一个人太弱小了,便只能用这样隐晦的方式,表达一些反抗。
“撞羽朝颜?倒是少见。”
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蓦然响起,我心头一跳,向后退了开来。
许娘子笑道:“哪少见了?就你这少爷没怎么见过。”
那少年也不恼,“我是说,画这花的人可不多,一路走来要么是牡丹金桂,要么是梅兰竹菊。”他对着我一笑,好看的眸子仿佛坠了星辰在其内,“姑娘,有想法,不错。”
我愣愣,在他的目光里,竟一时窘迫起来。
面前的少年是我从未见过的俊朗,只需这般笑笑,便胜过了满园景致。
许落微道:“这是五殿下。”
我一惊,正欲行礼,却被他轻轻一句话止住了动作。他道:“不必,本王不打扰二位好兴致了。这位……朝颜姑娘,后会有期。”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也可以被念得如此好听。
盛喻,在我平静如湖面的心间投入了一颗石子。
即便知道五殿下是我这种人高攀不上的,我的目光依然不受控制地跟着他转。
看见他这么多年依旧独来独往,我心内那一点隐秘的期待被慢慢放大,每靠近他多一点,便愈发期待一点。
直至他的生活里莫名其妙多出了一个女子。
也许五殿下自己不清楚,但作为旁观者的我却看得分明。
他越来越频繁地接触着那个姑娘,偶有一次看见他们,盛喻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眼神一直牢牢地粘在了她身上。
他和平常一般笑着,眼中却有一点光芒隐匿。
我太熟悉了。
和我见到他,是一样的眼神。
那姑娘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美,甚至可以说普通。但她走在五殿下身边,却丝毫不会被那人的风光盖住。
宋初年,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子。比之许落微亦多了几分神秘。
像深潭般,让人不敢靠近,又琢磨不清。
她也是第一个察觉晏家那些勾当的人。我有预感,她将会是晏琮的克星。
所以,后来她的试探我毫不意外,甚至能在晏琮的授意下将宋初年成功骗过。我也是才知道,她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
做完这一切,死亡离我也就不远了。大官人的预测成了事实,我会是第一个被牺牲的。
那又怎样,他们所有人都会来陪我。
所以,我偷偷地送了一份大礼给许府——他们寻找良久的真账本。
也算是,还了我欠五殿下的。
如果他能活着回来,希望他可以和他心爱的姑娘一起。
我穿上了从浔阳来时的衣裳,一步一步走入汴水。
朝颜夕逝,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