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罗伯特从无边黑暗之中醒来,所见仍是黑暗。
只有身上的每个地方,每根神经都在声嘶力竭地哀嚎,他才知道自己回来了。
从“那里”回来了。
首先是骨头。
弥漫在空气之中的煤灰被奇特的力量聚集在了床上,它们无风自动,仿佛受到了神的指引,艰难、缓慢,却坚定地迅速堆积成了罗伯特的骨架。
然后是血肉。
地板上粘稠的混合液体违反了自然规律,从地上浮起来,蠕动着,包裹住堆好的煤灰,紧接着,犹如一位技艺精湛的雕刻家那样,把这团令人作呕的恶心物质,逐渐从一滩烂泥慢慢雕刻成罗伯特的样子,然后将部分浑浊的淤青色挑染成暗淡的红色,这就是血与肉。
最后,当然是皮。
远处木架之上,放着一碗罗伯特事先备好的黄土。
这是他特地从乡下未被污染的土地里挖出来的,甚至还带着现在工业区早已绝迹的青草味。
同样地,这些黄土也逐渐在未知力量的引导下覆盖了罗伯特的全身,很快,他的身体就和死前毫无区别,只是缺少一个灵魂。
罗伯特一直看着,整个过程中,他感同身受。
煤灰、污水、黄土,这些物质不会有感觉。
他有。
它们重组的时候,罗伯特的灵魂也在经受无数次撕扯造成的痛苦,这让他露出了无比狰狞的神色。
必须经历痛苦,方能灵肉合一。
这不是他第一次死而复生,也不是最后一次。
罗伯特的这项能力,没有次数限制。
只不过,要使用它,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每次“复活”之前,他都要在一个没有光的地方待上将近永恒的时间。
虽然实际上并非真正的永恒,但是,呆在那里,人会失去关于时间的概念,从而无从知晓过了多久,不就和永恒一样么?
不能动,也看不见。
在那个地方,时间久了,他甚至没法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然后,便是受刑。
名为“复活”的刑罚,将他的灵魂不停地拷打,痛苦的程度绝非肉体经受同样的撕扯所能比拟。
整个过程无比凶险,一旦他撑不下去,失去意识,那就会迎来真正的死亡。
随着“复活”次数的增加,痛苦也会越来越强,直到有一天,即使意志钢铁如自己,也会忍受不住。
那个吝啬的富商,不仅把自己宝贵的复活机会给浪费了一次,还让自己的计划功亏一篑。
“劳伦斯!”
罗伯特低吼了敌人的名字。
紧接着,闻到空气中自己无比熟悉,那些煤灰独有的烟尘味,他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这种呛人的灰尘自从他出生开始就一直在工业区的每个角落弥漫,没有一个工业区的孩子能够不染上煤渣的味道。
自己也一样。
罗伯特讨厌这种味道,恨不得一把火将工业区烧成灰烬。
就连“复活”,也没有办法祛除它,仿佛它已经刻入了自己的灵魂。
真是恶心。
他没动,只是看着熟悉的房间。
这是一间工业区边缘随处可见的半地下室,罗伯特躺在摇摇欲坠的木板床上,全身赤裸,而且没有哪里不在流血。
猩红的血液从他的皮肤缓慢渗出,其上呈现出房间暗淡的倒影,每时每刻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但是罗伯特一声不吭。
他习惯了。
跟灵魂的痛苦相比,肉体的痛苦微不足道。
只要他想,甚至可以在这种状态下正常活动。
如果经受的痛苦足够多,神经就会对此变得麻木,久而久之,他对疼痛的忍耐力上升到了恐怖的程度。
第一次。
第二次。
第三次。
这是第三次“复活”,罗伯特默然数着数。
这次行动,罗伯特本以为手到擒来,结果却出了这么大岔子,这让他少见地思考起来。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个家伙,那个吝啬鬼,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能力?
罗伯特发誓,自己和那个该死的吝啬鬼从未见过面,他绝对不认识自己。
更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能力。
自己一直小心翼翼地行事,每个看见过他杀人的倒霉蛋都被他极为利落地解决了。
工业区的所有酒馆、隐藏的下水道,每一个人们窃窃私语的地方,绝对都没人提起过他罗伯特的名字。
人们更熟悉他的另一个身份:工业区的开膛手。
换言之,即便那个吝啬鬼是个疑心很重的神经病,想要提前查出自己,从而布下针对自己的陷阱也是不可能的。
难道说,那家伙也是研究非凡能力的人?
他也是个非凡者?
罗伯特身上的血此时不再继续渗出,他起身抖擞身子,一串血珠被他抖落下来,好像他刚才洗过澡,现在不过是准备用浴巾擦拭身子而已。
一点都不令人毛骨悚然。
罗伯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他眼睛四处搜寻着什么东西。
酒在哪儿?
罗伯特朝着木架那边走去,旁边不停闪动的光线告诉他,外面有人经过。
若是让他们不小心瞥见我现在的相貌,恐怕会以为自己发了癔症吧?
不过,那些家伙绝对不会向这边看上一眼,哪怕弄出爆炸般的巨响,也无非只能让他们经过这里的脚步变得更快、更慌乱而已。
无趣。
甚至还不如那个吝啬鬼有意思,至少他能杀了我一次。
那个家伙,现在肯定很得意吧?
罗伯特拉开木架下面的柜子,从最里面搜出了自己剩下的最后一瓶酒。
他拿出来,眯起眼睛,放在微弱的阳光下辨认。
“切,还是‘海军上将’,真是晦气。”
一直都是这样,这个牌子的酒伴随自己的成长。
烈酒入喉,火辣辣的感觉瞬间点燃了罗伯特的激情。
他眼里的世界不再阴暗,反而充满了猩红的光,铁锈的味道在他的嘴里逐渐蔓延,他的眼神渐渐收拢,变得迟钝,但没有完全消失。
醉了?
自己好像在一艘船上,正处在风暴的中心。
这种感觉很熟悉。
罗伯特想要出声,但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
回忆的碎片趁虚而入。
出生在工业区的半地下室已经够糟糕了,父亲又是个酒鬼,小时候就拿这种酒灌我。
那老家伙一直念叨着什么司晨、血杯秘术之类的东西,当自己真的要去找的时候,又害怕得不行。
最后,得了痨病死了。
活该。
不过自己没想到,那间破庙里面真的有老家伙说的东西。
一枚符印。
罗伯特咳嗽了一声,却发觉自己的呼吸无比通畅,刚才滞涩的感觉像是幻觉。
他揉了揉眼睛,刚才经酒精刺激而产生的景象消失了,屋子还是阴暗得令人害怕,并且随处可见肮脏的粘稠液体,谁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那家伙,把我的玩具拿走了?”
他张开嘴,用手往自己的嘴里掏了掏。
没有。
那家伙……
罗伯特这才意识到对方似乎和以前的愚蠢对手有些不同,即使是前两次杀死自己的混账,也没有发现自己藏在喉咙里的符印。
虽然那只是自己获得能力之后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战利品,损失了对自己没有太大影响,但是总归很让人恼火。
那个吝啬的有钱人,不会真的是非凡者吧?
仔细想想,那家伙的确怪异。
明明自己变成老鼠从银行经过的时候,还看见他签下五千雷亚尔的支票,兜里肯定很有钱,但却没人服侍他,还住在老旧的公寓楼里,也不嫌寒酸。
之前自己以为,对方就是个脑子进水的富商,吝啬到一毛不拔的地步,恰好最近“金钱隐士”也要举行拍卖会,自己本来都打算放弃了,却没想到天上掉了馅饼,来了个最好的猎物。
现在看来,对方是把自己当猴耍啊。
罗伯特思考到这里,感觉一阵头痛袭击了自己。
“许久都没有用过脑子了,现在它开始抗议自己承担了不承担的工作。”
他无奈地笑笑,然而紧接着面色就沉了下来。
大意了。
最让人想不通的,就是他怎么知道自己会从下水道出来?
虽然自己当时喝了酒,没考虑对方在家埋伏的可能,但是这种可能本身就足够荒谬。
除非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否则很难解释。
具体怎么回事,只能把他杀了之后再作调查。
这次,必须小心。
之前自己为了得到进入神秘世界的门票,干掉了许多来到工业区的有钱人。
他们无一例外都无知、胆小、可笑,让人疑惑这些人怎么会赚到这么多钱。
即使杀死了自己两次的那家伙,也不过多挣扎了一会,仍然没有撑过第三次。
连续的胜利冲昏了我的头脑,正如现在醉酒的自己一样。
当时应该拿上手枪的,那家伙不过是占了武器上的便宜。
罗伯特猛的一下把酒瓶摔在了地方,几块碎片扎进了他健硕的小腿。
他仿佛没察觉到碎片的存在,只是在想下一步怎么办。
对方现在肯定很疑惑为什么自己的尸体消失了,说不定都猜到自己还没死,正处于惶惑之中。
罗伯特不是傻子,第一次“复活”的时候,他再去找那人时,那人做好埋伏,又一次杀了他。
虽然最后他还是把那家伙扔到了河道里,让他成了浮尸,但是也知道了自己的尸体会凭空消失,从而引起别人的警觉。
这既是他的劣势,也是他的优势。
固然,那家伙现在肯定知道自己还活着,但是,他同样也会害怕。
如果敌人是不死的,谁不会害怕呢?
这才是自己真正依仗的能力,那个玩具最多算辅助,有当然好,没有也无所谓。
比起我的损失,那家伙现在应该更不好受。
他将终日处在恐惧之中,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自己只需要静静地等到对方崩溃,然后上门看那家伙下跪求饶的样子就行了。
这个仇,我也要报。
“金钱隐士”那边的拍卖会,自己要参加。
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毕竟,所谓神秘世界,金钱即是门票。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另一件事更为优先。
卡尔维诺港的仓库里面,有件蒙尘的非凡物品还等着我去取呢。
据说和“入梦”有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罗伯特简单冲了个冷水澡,穿好备用的衣服,再次来到了阳光下,走向繁忙的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