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你是仁慈的母亲！我像只鸽子停留在你的胸怀里。从迷茫的、摸不透的黑夜走来，我们马上又将再次返回到，漫无边际、寂静无声的黑暗。
能看见东西的手
想象力为我的手的体验增添了光彩。在想象力的引导下，聪慧的双手配合日益娴熟，它带领我安全穿越陌路，为我在黑暗中点亮灯光，将崎岖的道路变得平整。
我刚刚轻抚我的狗。它在草地上打着滚，每一块肌肉、每一个肢体都充满了快乐。我本想用手指勾勒出一幅它的图画，我轻轻地抚摸它如同将一张轻柔的蜘蛛网覆盖在它身上。瞧，它扭转肥胖的身体，用力紧绷并最终定格为一个垂直向上的姿势，然后用它的舌头舔了一下我的手。它向我冲过来，仿佛很渴望将自己挤进我的手中。它的尾巴、爪子、舌头都热爱这样的游戏。如果它能说话，我相信它会告诉我轻抚就是天堂，它意味着全部的爱和智慧。
这件小事使我开始一场关于手的闲谈。如果我的闲谈能带来好运，则必须要感谢我的明星狗。无论如何，谈论一些其他人无法独占的事物总令人感到愉快。这像是在没有尽头的森林中发掘一条新的道路，点亮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
我很高兴牵着你的手，带领你沿着一条无人走过的道路进入至高无上的手的世界。但是一开始我们就遇到了麻烦。你已经习惯光明的世界，我担心当我试图指引你穿越黑暗寂静之地时，你会步履蹒跚甚至失足跌倒。按理说盲人并非最佳向导。虽然我不能担保你不迷路，但我承诺你决不会被带入火堆或者水塘，也不会掉入深坑。如果你耐心地跟着我，你将发现有一种如此美妙的声音，它在寂静之中万物皆不存在，而且比我们眼睛看到的世界更加丰富多彩。
手对于我来说，相当于听觉和视觉对于你的重要性。虽然我们走在相同的公路上，阅读相同的书籍，说相同的语言，但是我们的体会却大不相同。我周围的一切都是通过手来感受和体验。手，把我和这个由男人、女人组成的世界建立起联系。手是我的触须，通过它我穿越隔绝与黑暗，最终抓住我手指触碰到的每份快乐和活力。从别人手中传递到我手里的微弱讯息引起手指的轻微颤动，开启了我智慧、快乐、充实的人生。我感觉仿佛有一只手制造了我，不间断地摩挲并塑造着我的灵魂，如同在进行一项奇妙的工作。
在我所有的意识里，我能感到有一只手的存在。任何打动我的、让我兴奋的事物都像一只在黑暗中触摸我的手，那触摸构成了我的现实世界。你也许会认为一幅让你快乐的风景或是一阵让你刺痛流泪的风显得不太真实，便也会认为我通过触摸形成的印象同样虚幻。蝴蝶的翅膀在我手中纤细的颤抖；紫罗兰轻柔的花瓣在清凉叶片的包裹中舒卷，从草丛中探出头来散发甜蜜芬芳；一匹马清晰粗犷的脸和四肢形状、光滑的拱形脖颈和摸起来如天鹅绒般丝滑的鼻子所有这些感觉以及它们无尽的组合变化，在我心中具体，组成我的世界。
思想构建我们生活的世界，感觉将思想装饰得更加瑰丽。我的世界由触摸的感觉构筑而成，虽然缺乏有形的颜色和声音，但它随着生命呼吸律动。因为我能用手去感觉宇宙，也能感觉事物外表流露出的美，所以每件事物与我心中以无数方式组合而成的触觉特征相对应，带给我力与美、不调和等种种感受。请记住，依赖视觉的你并不知道许多事物是可以触摸的！所有可以触摸的事物或是移动的或是静止的，或是固体的或是流动的，或大或小，或冷或热这些特征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睡莲花朵绽放的清凉不同于夏日晚风的清爽，也不同于灌溉生长中的植物的心田、赐予植物生命的雨水的凉爽；玫瑰花的丝滑与成熟桃子表皮的光滑以及婴儿酒窝深陷的脸颊的光洁感觉不同；岩石与木头的硬度对比如同男人深沉的低音对比女人的低语。我对于美丽的定义来自所有这些特征的组合，而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所有事物上流动着的或弯曲或笔直的线条。
我想你会问我：“笔直的线条对你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着很多东西：它象征着责任，具有不可动摇的特征。当我必须做某件事情时就一定不能将其放在一边，置之不理。感觉就像我正沿着一条一定能抵达终点的直线行进，或者永远径直前进，不左右摇摆。
这就是其意义所在。为避免说教，你应该询问：“笔直的线条是什么感觉呢？”我感觉它非常直接，就如同它看上去的那样，而不像鲁钝的思维永无止尽。而语言不是一种直接的，而是间接的或迂回和直接交错的一种交流方式。
笔直的线条显现和消失，时而深时而浅，时而中断、延展或扩大，它们沿着我的手指上升和下沉，突然出现又即刻停止，千变万化，美妙无比。虽然我的手无法感觉夕阳、山峦鲜亮的色彩，无法触碰深邃的蓝天，但美丽的大门依然向我敞开。
虽然医生告诉我，我无法了解颜色和声音，但很幸运的是我能感知事物的大小、形状以及其固有特征。至少我手指触摸到的每件事物永远是以正向的方式呈现，而不是如我了解的那样呈现在视网膜上的倒相，因此也不需要依靠大脑无意识的运作将倒向复原成正相。一个触摸的对象连同其承载的生命温暖完整地进入我的大脑，在我如宇宙般宽广无垠的脑海中占据其真实的空间大小，完全客观如实，毫无自我意识参与。当我想到山峦，我想象成脚步踩踏中那股向上的力量；当水成为思维的对象时，我感觉纵身入水的冰爽激荡，掀起层层波浪，身体周围泛起涟漪。我的手能真实感觉到树皮和树枝表面的粗糙和光滑，柔韧和坚硬，弯曲和笔直的交替变化，令人愉悦；无法移动的石块表面突出歪斜，手指摸上去是各式各样的坑坑洼洼；某个陌生的花园里种植的圆鼓鼓的西瓜和充气般饱满的圆球形南瓜在我的指尖下发芽、吐蕾、成熟，这些都成为我触摸的记忆和想象中的一件有趣的事。我的手指在婴儿笑声的轻柔起伏中获得快乐，也从统治谷仓的健壮公鸡身上找到乐趣（我曾经养过一只公鸡当宠物，它经常栖息在我的膝盖上扯长脖子打鸣）。我手中可以触摸的事物远远胜过那些触不可及的事物。
虽然我的手指无法一次性的立刻获得一个巨大完整的印象，但是我能触碰每个部分并在心中将它们拼凑成一幅完整图画。我围绕自己的房子移动，按顺序触摸一个又一个的对象，直到心中形成一栋房子的完整形象。在别人的房子里我只能触摸那些呈现给我的事物。主要是一些有趣的事物，包括墙上的雕刻或像家庭相册那样陈列的罕见的建筑装饰。因此，最开始我对一栋我并不熟悉的房子没有形成一个整体印象也不能将细节联系在一起。对事物印象的积累过程不是一次就形成一个完整的概念，因为它们是不连贯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去感知。但头脑丰富的联系、感觉和推理能力帮助我构建出事物的整体形象。这个过程类似于建筑所罗门神殿，想象力就好像一个沉默的工人，不同于一块一块石头的堆砌，这个过程没有使用锯子、锤子或任何其它听说过的工具。它从紊乱中判断真相。
失去想象力我的世界该是多么悲惨！我的花园将变为一块死寂的土地，落满残枝败叶，腐臭横陈。但当我敞开心灵去感受它的美丽时，我脚下荒芜的大地闪烁着光芒，一排排的树篱吐露新枝，玫瑰花四处绽放芬芳。树木在我心中吐芽，鸟儿将热恋的喜悦与我分享。这都是想象力创造的奇迹。
当我的想象力借助手指延展并与艺术家赋予女神雕塑的想象力撞击时能产生双重奇迹。与朋友带有体温的、活泼的面容相比，大理石冰冷、毫无生气并默默无语，但在我手中它却呈现出它的美丽和触摸它流动的曲线带来的快乐，如同触摸真人一般，仅仅只缺少呼吸而已。但在想象力的解读下，大理石塑像的心脏开始跳动起来，变成一个神圣的、真实的、完美的人。想象力为每条直线和曲线赋予思想感情，我触摸的雕塑真正变成一位能呼吸、行走、令人心醉的女神。
但事实上一些雕塑，甚至是公认的杰作，触摸时并没有带给我快乐。当我触摸希腊胜利女神的塑像时，我首先回忆起一个没有头、没有四肢的人向我飞来的梦魇。女神的服饰僵硬的排展在身后，与我印象中迎风飞扬飘展的服饰完全不同。但想象力弥补了这些缺陷，在脑海里，女神立刻成为一个强大的、生机勃勃的形象。海风吹展她的长袍，翅膀上散发着征服的耀眼光芒。
我认为一尊美丽的雕塑应完美呈现出人体形象以及具有平衡、完整的特征。被天使拥抱的雅典娜女神像，能够带给我渗透到身体里的愉悦感受。我喜欢酒神狄俄尼索斯和太阳神阿波罗塑像中波浪般卷曲的浓密头发和常春藤花环，这让我联想到异教徒的狂欢节。
想象力为我的手的体验增添了光彩。在想象力的引导下，聪慧的双手配合日益娴熟，它带领我安全穿越陌路，为我在黑暗中点亮灯光，将崎岖的道路变得平整。
他人的手
观察不同人的手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因为它们能展现出各种各样的风格：活力、精力、平静和热诚。
手带给我的温暖和安全仿佛能令我享受在家时的舒适和自在，我总能从这种温暖和安全中找到安慰和快乐。当赞美诗人用宏亮欢快的声音唱出“我一直信仰上帝，他的手将举起我，我将安稳永驻”时，我深深地与那份心情共鸣。人们的手也具有一种神圣的力量。人们告诉我一个充满爱的眼神可以让对方激动不已，消弭彼此间的距离。但是手的爱抚却更甚一筹，没有任何距离。甚至当我收到那些美好的来信时，我的手仿佛能触摸到他们的心灵，去倾听它们讲述深藏其中的故事。
观察不同人的手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因为它们能展现出各种各样的风格：活力、精力、平静和热诚。当我参观了哈顿先生收藏的雕塑作品中那些冷冰冰的石膏雕像后，我才意识到手是多么富有生命的活力。在我的印象中，一只真实的手上布满了血管脉络，它灵活、柔软，有一股生命律动的节奏。比起那些呆滞的、毫无生气的雕像，哈顿先生本人的双手是多么不一样啊！在我看来，雕像缺乏的正是赋予手生命力的要素。在哈顿先生收藏的如此多的雕塑作品中，我没能辨认出它们都是谁的雕像，我甚至也没能辨认出我自己的塑像。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其中一只充满爱的手。记得当我用手指触摸到布鲁克斯主教的大手时，我感觉全身沉浸在一种亲切祥和、圣洁喜悦的感情中。如果你是盲聋人士，抚摸杰斐逊先生的手将让你感觉仿佛看到一张记忆中完全不同的面容，听到一种记忆中完全不同的亲切声音。马克·吐温的手充满奇思妙想和风趣幽默，当你握住他的手时，幽默感变成了一股同情和支持的力量。
人们告诉我，我刚才讲的并没有“描写”朋友们的手，而仅仅是将我所了解的、他们所拥有的美好人格赋予了他们的手，并且都是用形容词这种抽象的语言来表达。批评暗示我没有写下我最重要的、真实的感受。但是由视力健全的人写的书中，我读到的对一张脸的外形描写又是什么样的呢？我读到一张坚强和蔼的脸、一张富有耐心、智慧聪明的脸或是一张精致、甜蜜、高贵、漂亮的脸。既然你能够使用这些语言来描写你看到的景象，为什么我不可以通过它们来表达托马斯·杰斐逊：18011809年担任美国第三任总统，也是《独立宣言》的主要作者。
我的感受呢？因为这些词语忠实传达了我用手触摸到的感觉。我很少留意手的外部特征，所以我无法回忆起一只手的手指是长还是短，皮肤是光滑还是干燥。除非注意观察，即使你们见过一个人很多次，也很难回忆起他所有的脸部细节特征。如果你能回忆起来并告诉我们他有一双蓝眼睛、突出的下巴、短鼻子、凹陷的脸蛋，我猜想这样的描写并没有成功的刻画出一个人的形象。而当你能立刻描写出他脸部打动人心的品格特征，比如幽默、庄严、悲伤、具有灵性，这更为传神地表达了他留给你的印象。如果你期望我描写手的这些外部特征，我相信既然你能详细描述我这个盲人的脸部特征，那么你对手的细节的把握则比我更加准确。请你不要忘记，当盲人重见光明时，他无法辨认那些通过触摸熟悉了的最普通的事物，包括手指感觉到的最亲切的面孔。面对所有曾向他描述过千百遍的事物和人时，他对它们一无所知、完全陌生，因为你没有训练过通过触摸去感知世界，所以你无法通过触摸来认识一只手。同样，在我所有的对触觉的描写中，你无法感觉到一只和我手指交叠在一起的手中洋溢的友谊之情以及它带给我的美好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