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冲刷着海岸的沙粒,迂迂回回。
十四岁的枫叶小小的个子抱着一筐鱼,心情舒畅着清点着。
“一,二,三……二十三,二十四。今日收成不错,给阿婆五条,放久了也怕坏了,其它的傍晚给阿戊送过去。”
她将鱼筐放在身旁,满意的坐在礁石上,打开包袱取出半边饼,海风朝他迎面吹拂,她理了理杂乱的头发,撕成小碎半正往嘴里塞时,却被一声骂咧的喊声唬住。
“怎么又是你这死不要命的丫头!撵你几遍了都撵不走!”
她吓的一骨碌站起来,半边饼掉落在沙子里,她起身快速捡起来,拍了拍表面的沙粒,嘴巴吹了吹,还能吃。她赶紧揣进兜里。
她抬头一看,朝她走来的三个大汉是隔壁龙口村的洪氏兄弟,这三人,是镇上出了名的不好惹,自己可挨了他们不少顿打。
见他们朝自己紧逼过来,她胆怯的将鱼筐护在身后,双腿颤颤地一步步朝后退。
老大洪金贵上前揪扯着她的脸。
厉声道:“小小年纪,专做这些偷鸡摸狗的损事,打了你几次了,还不知悔改!”
男人气力太大,一下就把枫叶的嘴角扯得通红,枫叶捂住脸,壮起胆朝他们呐喊。
“我没有偷!我出入的都是我爹爹的海域!那不是你们家的!”
“还跟老子狡辩!是想再挨一次打吗!你那死去的爹早就为了四两银子把海域卖给老子了!要不要给你看看契约啊!你识字吗你!”男人的唾沫星子横飞直下,这声呵斥把枫叶吓得不敢说话。
“把鱼拿来!”男人伸手就抢。
好在枫叶蹲下死死护住,没被他一下抢走。
男人没多大耐心,直接一巴掌打在她头上,她疼得松开手之际。
老二洪金财就顺势拿起她的鱼筐,顿时指着她笑出声来。
“你看这蠢丫头打了一上午,全是死鱼。”
枫叶闻声,先是一阵呆滞,随后起身抢过鱼筐,诧异地看着筐中一动不动的鱼。
洪金贵见她这举动更是气得胡子眉毛扭到一块,“死丫头你还敢抢!”
枫叶不理会,一股脑儿跑到海水前,捧着海水朝鱼筐里洒。
她天不亮就来,足足捕了五个时辰,却忘了给筐里添水。看着里面的鱼全都一动不动,果然,都死了。
三人跟上,没等枫叶反应过来,洪金贵一脚踹在她背上,她扑倒在地吃了一脸沙子。
男人还不肯罢休,又上前补了一脚又一脚,嘴上还不停朝她吼:“让你给我跑,让你不长记性!怎么不跑了!”
枫叶不哭,也不喊的,就卷曲着身体躺在地里,都不曾吱一声。
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老三洪金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上前拉阻,“行了行了!这丫头古怪得很,不哭不喊的,别到最后失手打死了,徒生麻烦。反正也是筐死鱼,就让他拿去吧。”
听闻这洪金贵平日里最疼这小弟的,见他这么一开口,才停下来,压抑着怒火顺脚踢翻枫叶身旁的鱼筐,指着她警告道:“我再说最后一遍,要是再让老子看见你偷偷打鱼,你看我不打死你!”
枫叶还是保持被打的姿势卷曲在地上,头也不抬,洪金强于心不忍,帮她扶起鱼筐的时候,用仅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晚上来吧,晚上我们不在。”
枫叶还是一动不动。
等他们都走远后,枫叶才缓缓起身,顺了顺凌乱的头发,弓腰捡起地上的鱼,一瘸一拐的往家里走。
路途上,她拿出兜里的半边饼,边吃边走,一不小心,咬到饼面没拍净的石沙,她这才忍不住,泪顺脸颊流下两行。
到家,她第一件事就是放下鱼筐生火起锅,捣鼓半天,熬了碗鱼汤给隔壁屋阿婆送去。
她轻轻推阿婆的门,一缕光线照进昏暗的草屋,见阿婆在床上睡得正香,她思虑再三到底要不要叫醒,只见一阵咳嗽声响起,阿婆慢慢悠悠道:“小枫,你回来了。”
她端着汤缓缓走到床前,将阿婆扶起,说道:“阿婆,我今天打了不少鱼,给你熬了汤。”
老人眼睛不好,离近了才瞧见枫叶青紫的嘴角,她一时间老泪纵横,颤颤巍巍得伸手摸着枫叶的脸,声音低哑至极:“他们又打你了?我……我找他们去!”
见她欲要起身,枫叶急忙拦住,淡笑道:“没事的,没事的,他们允许我去打渔了,以后咱们就每天有鱼吃,我还可以拿去集市上卖。”
老人愣楞看着她,缓半响后才开口说话:“怪我年事高了,照顾不了你,还连累得你这么小一孩子。”
“说什么呢,没您我可活不到现在啊。”枫叶轻轻顺了顺阿婆发白的鬓发,将鱼汤底给她,道:“阿婆喝汤,凉了就不好了。”
老人接过汤放在一边,从床头找出一袋药末来给她嘴角抹上,紧接着拉着她的手,眼神柔缓。
“小枫,你一定要记得我说过的话,不要恨,不要恨任何人,咱们就在这世上好好活着,好吗?”
枫叶咧开嘴笑了,点头如捣蒜道:“我知道的,我不恨,我谁也不恨,会好起来的。”
阿婆这才满意的喝下鱼汤。
“好喝吗?”枫叶两眼放光。
阿婆一口下肚,心里头甘甜得很,将汤递到她嘴边,“我们家小枫的手艺好得没话说,你也快尝尝。”
枫叶摆手道:“这是给你的,我当然喝过了。”
老人见她懂事,自然不好说些什么,喝汤之际,她同枫叶商量着:“你也到了出嫁的年纪,我已经找张婆婆在镇上物色了好几家儿郎,改日有空带你见见。”
“啊?可我不想嫁人啊。我一直陪着你不好吗?”枫叶不情愿地皱着眉头道。
“你瞧你说的,隔壁村女娃们哪一个不是在孩提的时候,就寻得好人家,哪像你,方圆百里,就你还留在家里陪着我这老婆子。”阿婆假似嫌弃地打量她。
枫叶闷声不响,蹲在地下不为所动。
阿婆挽起她的手,携她坐床上,抚了抚她额角碎发,与重深长地开口:“找一个好男人,以后就不是一个人,他会跟你阿娘一样照顾你,会像你爹爹一样疼爱你,他会伴你长久。”
听到这段话,枫叶眉眼裸露出丝丝苦涩,她孤独已为常态,要是真能有这么个人伴她长久,她自然是额手称庆的。
但长年深处在苦窖里的人,哪愿再相信什么美好,但还是会忍不住问:“那他会陪我打渔吗?”
“只要他爱你,他就会。”
被阿婆这么一说,她倒是有些向往起来,“那是不是嫁了人,就相当于多了个人陪我照顾你了。”
“你要是身旁多了个人照顾着,阿婆心里头就高兴,一高兴了,没准就多活几年。”
听了这话,枫叶顿时站起来,嘴角微抽:“阿婆,您这是逼我。”
夜晚,枫叶背着鱼筐朝峡谷走去,晚风吹在她脸上,冷得脸嘴青紫。
倒也不全是风的错,她嘴角的伤本身就是紫的,半边脸甚至还红肿了起来。
不止如此,她身上被踹的那几脚,起初是不怎么疼的,但过了小半天,腿肚跟腰盘上是越发疼肿了。
她翻过淮镇后方的山,绕着盘旋的山路再徒步两里,来到一处巍峨的峡谷,寂静得不同寻常,且夜夜被银光所萦绕。
说起这银光,若是有胆有识之人凑近查看一番,定会见之震惊,原来那照亮昏暗峡谷的光,不是夜空悬挂的皎月,亦不是满山遍野的萤火虫,而是卡在峡谷中央那孤傲清冷的银龙。
他片片龙鳞散发的光闪耀夺目,堪比空中圆月。
枫叶走来,他便撑起身,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来。
“阿戊。”她低着头,唤着自己为他取的名字,随后,她将鱼筐放在他眼前,有些窘迫道:“今天这鱼不太新鲜。”
阿戊没有动作,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红肿的半边脸,以及那青紫的嘴角。
“这……这是……”枫叶正想为这伤说些什么。
霎时,他额头上那道伽蓝印珠泛起波光,而波光那头正打上枫叶的脸上,令她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即是凉气,又有几分温暖。
渐渐的,退去红肿青紫,面色白嫩如初。
枫叶一时间木纳在原地,眼眶的泪再也憋不住,便肆无忌惮在他面前哭了出来。
“我想我爹爹……”
阿戊见状,龙眼半睁,甚是怜悯,缓缓低下头。枫叶向往常一样,顺势爬上他头顶,趴在他两角之间,哭声欲来欲大,凄声嘀咕。
“我好没用,我即不聪明,也没有像他们一样大的力气,遇事,我只有挨打的份……”
“我又打不过他们,以后只能晚上打渔了,也不知晚上的鱼儿,比不比得白天的鱼儿聪明。”
“要是爹爹在就好了……”
“算了算了,还好他不在,爹爹他为人谦逊老实,是个大好人,莫要连累他跟我一起挨了打。”
她哭了很久,亦沉默了很久,晚间的风很轻,轻得能催人入眠。
半响后,她才怅然若失道:“阿戊……无人伴我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