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的上午,海市驾着车独自驶在乡间的道路上。右边是好大的一片油菜花田,左边满眼是吐着黄穗的排排玉米。头顶悬浮着一簇洁白的云,像城堡,也像遗迹。它们都是摄人心脾的风景——但海市都没法去——他扶稳方向盘,驱动着身下座驾往路尽头的村庄笔直奔去。他来参加一位亲戚的葬礼。
葬的人是村里的同辈,虽然鲜有来往,但实际在亲缘上和海市很近的——你敢称自己姨母女儿的亡夫为远亲么?
逝者似乎比他还小两岁。死于酒后在泥泞的山路上驾驶。他这些年基本只为这些事回到母亲或父亲的村庄:不是为参加婚礼,就是为参加葬礼。
说实话,在乡村参加已鲜有往来的亲戚或熟人的红白事倒总不是那么令人沮丧。也许有些习俗他至今难以推崇,但至少他不会被逼着参与,而且在任何环节都能找个借口离去。当然,这都是因为他不生活在这里,不属于这里的圈子。
他交了钱,登过记,就站在院子或老树下和白头发黑头发的人聊天,听着嘹亮难以忽视的唢呐阵阵和炮竹作响,看仪式主角的登场和离去,围绕着一桌的烟酒菜肴……这么一说婚礼和葬礼是如此地相似。或许它们本身就是一种事物的两端。红喜当天也总有人痛哭流涕,白祭那日孩子们也笑个不停。
海市承认自己是个别扭,不合时宜的东西:婚礼上他脑中总预计着新人日后的死病,葬礼上却老回念着故者生前的性命。亏你还以写孩子们读的童话为生呢。幸亏还没有那个家长举报过他在故事里夹带着某些病态的思想或者是消极的隐喻。只有康哲看出来他的作品里潜藏的深意——不过他有时候也会走的太远,揣度出一些他在写的时候根本没有的用意。那种时候海市就会拿食指点着桌子,表示这完全脱离了合理的猜测范畴——他的作品思想仍然是向往着光明和良善,消极和阴暗绝对不是主旋律。
震耳发聩的唢呐声在耳边响起,把海市炸回现实。原来他已经在灵堂外的院子里立了好久。他后退了好几步,好为送葬的队伍挪出空地。就这样,戴着白布或白头巾的男男女女们拉成长龙,浩浩荡荡地出发。前头的人吹吹打打,演奏着哀乐;中间的人扛着黑漆的棺材,看着脚下;尾部的人最多,都掩面顿足,嚎啕哭泣。
当然哭泣是许给老人和妇女的权利。除非是死者的至亲,否则男人们原则上是不能哭的;而且就算是至亲,孩子们很多时候也哭不来的。早年间海市有目睹孩子被母亲或婶母强迫哭出声的经历,这事今时是罕见了。也许大家意识到了孩子们就是那么不通情达理。不过倘站在孩子们的角度上想呢?他们不了解何为死,且在葬礼上依然能吃到糖果和点心。除了窗花的颜色从大红换成的素白,也许他们真的分辨不出喜事和丧事之间的差别。不对。这是越描越黑。海市越发笃定自己对儿童的偏见仍在存续。
“喂,你不是海富的儿子么?可记得我嘞?”有人叫住了正在大部队后方远远跟随着的海市。
“啊,啊,我是。您——您是我母亲的小学同学,对么?”海市停下脚步,等对方跟上来。来人是个六十岁出头的戴着草帽的老人家,长着香蕉一般的下巴,眉眼低垮,褶皱布满脸颊。
“好事,好赖记得这回事儿。够了——你一人来的?”老人冲他边笑边拍了拍短裤上的几点碎泥。
“是一个人。两个姑娘有学业要顾。”
“不来也罢。她们的根不在这儿了。”
“我的根在这儿呢。凡有大事我没理由不过来。”
“小芹娘俩后头日子苦了。”
“也是。但村头村尾地,人人都会多照顾她家一分的。”
“那还是苦啊。谁人都要先顾自个儿的家”
“一人抚养孩子确实辛苦。”
“但我看见昨天说媒的老葛出入她家的院子。没准儿今年她娘俩儿就有了下家。”
“下家?”海市头一回听到这种用法,“那自然……要看她本人的打算。”
“是啊,你也别以为我们就老迂腐,守着旧社会的三纲五伦——如今娘们儿要再嫁,哪个要说三道四大家伙就骂他。人活在世,都没格劝人往苦巷子里钻。”
“也是。”
“这年头谁还铁了心要守一辈子活寡。”
“……确实。”
“待会儿你要看你母亲是吧?”
“是的。去看看。”
“你带炮仗了么?我家有备着,给你取点儿?”
“谢了,叔。但母亲向来爱清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