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点天台上人总不会少的,大多三三两两地坐着,慵懒地享受午餐后的闲适。
海既抱了淡蓝壳子的活动页,往人群里扫——这会儿却找不见李,她又明明先于自己上楼的。但旋即侧身有女声呼唤她了。李的辫子仍旧地粗,正双臂搂了书包,歪歪头示意自己跟她来。于是海既随她绕过天台房。李此时已蹲在靠墙的背阴里,于墙根铺上两张报纸,招手示意她坐下。
她的确是很怕羞的,唯恐被人注意到自己将绘本带来了学校,于是一直藏在书包里不曾外拿。可到了约定的同鉴时间总要带到天台的,这时怎么办呢?她的办法是荷包拎上,此举虽使人异,但好歹不令人明白为何异,多少也让李安心了。
两人在墙心下无言地席地而坐,把书包或画册都放在膝盖上。李仍在东张西望,似乎警惕“无干人等”的袭近。
“你的本子在包里?”明知故问的傻话,但海既知道这类傻话用来打开话端格外的有效。
“是的。我……带了不止一本。手拿是不方便的。”说完是一阵的尴尬的笑。
“我先前未想过集册,所以只昨天囫囵夹了几张进来,还望见谅。”海既干脆地把活页本递过去。话不客套,的确只有几张素描,那重量和李包里的绘本们比起想必是轻薄多了。这轻薄怕会使李觉得自己的诚意也薄——海既想到了这点,但递交的手不曾有一点儿退缩的意向。
“请,请稍等……”李手忙脚乱,简直要缩到她那里的墙角,“咱们交换一起——我、我把我的也拿出来……”
包里出来的是三本专门的画册,个个崭新,装帧也漂亮。
于是两人手对手的交接。三本完全的画册到底比一本缺斤少两的活页沉重,单手接着略显吃力,于是顺势送到自己膝上。
没说客套话,甚至没做眼神的交换,两人都径直开始读彼此的绘本。
海既看了两张画,就立刻意识到了她这一本的所有作品都有一个统一的风格或者说主题,这进一步使她猜到剩下两本也是这样。看来我们的画家不只是多产,心思也细致。单这一点就比她要强。
一页页翻过去,海既意识到这一本的统一主题大概是人体,确切一点儿说是少女的人体。绚烂的水彩色勾勒了一个个或运动或舞蹈或春游的少女,接连向她眼瞳里走来了。海既点点头,表示认可:常见的日本商业动画的画风,但的确惹眼,且不能说不漂亮。唯一的可能的不足应该是每个姑娘的五官刻画颇雷同,几十号人却貌似全顶着一张脸,也如同不少商业动画一样。
还差几页,但海既停了手。她忽地醒悟到自己携来的画纸寥寥,这会儿对方该是早先看完了,为何到现在也没听到一丝反响?
于是调头,却瞧见李半张了口,呆呆地低下头仍盯了竖在股上的活页本细看。看手指下的页。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捏住当页的书角,将三角的小褶反复挤开。
李察觉到了海既的投视,慌忙翻到下一页,“原谅原谅,我读东西慢——我马上就好。”随之伴着歉意的笑。她怕耽误彼此的晌午的间歇。
“我不急。”海既翻开下一本绘图,“只是我画的的确潦草简略,没必要细看。”
“不不,你太谦虚了,这里的每一张肯定都下了大功夫,我看得出来。”
海既实际上并无谦虚。她自从捏画笔以来所作的几乎都是些速写:色彩单调,笔触迅捷,一挥而就,日后也从不耗时间对它们加以修润。所例外的印象里只有五幅,用了偌大的A1纸涂的,两幅静物,两幅鸟兽,剩一副是星夜。前四副她回头再看总不满意,完成的隔天给烧了;第五幅耗时最久——断断续续费了五个月——终于使她略为满意了。于是完成的当天就烧了。
虽然是头一次交换作品,海既也不“甚通人情世故”,但对方和自己赏鉴完毕后,知道双发大概要互留评价的心得了。李赞不绝口,一直说她画的真好。李很客气,但也怕只是在客套,因为用了许多“好”的套话(放在任何尚能过眼的作品上都合适的套语)。
海既也回夸了两句李的作品的优点。按理该到此打住,因为人家方才也只说了“好”。但海既觉得这么一个怯生生的姑娘鼓足勇气拿了轻易不示人的创作分享给她看,一定是尊重她的,而且希望得到坦诚的评价或者建议。也许礼节上又悖逆,但更有力的是坦率的道义——这两股力量在海既的脑里短暂的交锋,后者很快也取得了胜利。但到底没冒深险,说出的只有“各人的肖像过于相似”的这一点。
李听了倒雀跃了:她表示这正是颇令她烦恼的一点。她也力图描绘出姿态万千的少女的群像,奈何脑海里一张固定的脸谱挥之不去,导致如何努力也不能如愿,笔下的女孩们都成了多胞胎的姐妹。
“你有什么画头像的建议么,海既?虽然你带来的作品里没有人像。”
“恐怕没有。我更加不擅绘人。”本想说“不喜绘人”,这更接近事实,但恐对方听了诧异而进一步追问,便在话出喉前改了口。
在那之后又切切查查地聊了一刻钟。房子那边没响动了,谈话声更清晰。然而谈话也因这偶尔觉察到的清晰反而中止——学生们几乎都走了,天台要空了。所以两人扶墙站起来,收好各自的绘本,也打算走。下楼时三言两语还扯了几句,在软糯地互相试探里定了再做类似的分享的约定。
“可以啊。为什么不呢?”海既在下前方边走边随应。
尽管“为什么要呢?”这个念头暗自在她胸腔里涟漪一般微弱地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