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孩子还尚未成年的时候,好的父母是不会轻易地把现钱塞到其手中的。要什么——合理的话——自然给买,但不经由子女之手手,而是父亲或母亲代劳,在不多时即傲然地呈于子女面前了。缘由大概是自信作为长者比幼生更长眼光,挑起来不至于更错。也见过模范的家长们是细听完子女的意见然后照了抄单购回家的,这里似乎不妥说是独尊心所使。这时海市只能斗胆猜测,如此的父母们不是对孩子有隐忧,而是对钱币有隐忧了:钱币经前人拿万人攥,怎么会不脏呢?还是我略带着替孩子们捏一时吧。这也是切实的考虑。所以以上两样都是好父母。
海市在耳闻目睹了上述的良例,一经同自身的比对,不免赧然:海然或海既来要什么,自己似乎统共只备两句话,一是“作什么用?”,二就是“要多少钱?”,然后据听得的数目把钱递过去了。嗟乎!这是何其怠惰,毫无对子女身心发展的考虑的表现!海市藏着羞心回了家,并暗暗决心要悔改,不再不负责任地发钱给两人了。
不料这项家庭改革初行就受到了很大的阻力,有明有暗。明着来的是海然——真一点不意外。除开零用钱以外,海然要钱大多是为了装扮方面的开销,小到蝴蝶结,大到整套洋服,花样繁多,都是她花了长久的研究和取舍后裁定的清单。“你要帮我买么?那太好了,照这单子来——凉鞋,发带和夏装都在一条街上,别认错了门面……帮我选?成啊,我倒乐意见识见识你的眼光。随便你好吧,只要都给我买来,款式也任你挑——敢买我就敢穿。”
这话使海市困窘,从此不敢再于时尚达人前行类似的造次。不过真正使他放弃改革的反对声来自暗处。来自他学了案例后当夜的再省:多问一问总是为她们好,不至于多年的父女立刻撕破脸的。海然听了大概要发笑,但只要正襟危坐(不料日后的自己辜负了预言,被三言两语挑下马来,丢盔卸甲,失去了摆正经的机遇),使她见识父亲的严肃,计划还能顺利进行下去:但——海既?他要拿什么应对她的沉默呢?
既然主持者未战先怯,改革走向失败似乎也就顺理成章。海然捉弄过他那一后,海市就不曾再有类似的提议。
但这一日海然却敲开了书房的门,央求海市给她代买一样东西了。这央求之前有装模作样的站在书架下的默默检索的伪装,但海市抬一抬眼,就识破了这丫头的另有所图。
“要什么?”海市放下书,让它与案上旁的繁杂的书目纵成一堆,从眼镜框里看着她。
“嗯——没什么。你在写么?”她背过手,从书架下踱到案台前。
“你见我拿笔了?”
“那你忙什么?”
“读。”
“哈——你以前不是吹嘘自己看书必动笔么?不然只能叫‘翻翻’,不配叫‘读’。”
“……我说过这样的话?”海市没崩住,把苦笑的脸色漏出来了。这话像他说的,但更像出自别人。这里姑且认了。“……好吧,我在‘翻书’——但你还没告诉我,你来是做什么?”
“找……找东西。”
有求于人时才见得到的扭捏。这么看海市的预料是无误的。
“找什么?”
“一本教科书。教人怎样恋爱的。”
海市立刻会意了。他知道这书的具体所指——是几周前几个旧时的同事合作编写的从异地寄过来的,名为《青苔》的既富于哲理又饱含人情的新书。但又立刻得意了:他还记得当自己读完后是如何兴高采烈的向两人推荐,表示此书对许多人青春期的疑惑作了如何全面又深刻的见解,读一读有丰厚的收获。他特意提了其中关于恋爱也有精彩的见解,但海然却很不屑的样子,仿佛说自己有过那么多段“恋情”,经验何其丰富,谁配教她?海既向来不露声色,也难确认她的感兴趣与否。于是他只好把书小心的包好,放在书架的显眼处,声明家中谁要读拿走就是,只是切不可外借,更不能遗失了。
“我得为老伙计们声明,此书确有科教之用,但主职并不是教授人恋爱。你这样描述它有损他们高尚的工作。”
“啊,抱歉抱歉,我说了错话——但书在哪儿?你挪了?”
“那书我近些日子在看,所以放我房间了——没记错是在床头柜的底层,要就自取。”
“你还在读?过了多少天了——那书也不厚啊。”
“重读,朋友。经典是要重复阅读的。”
“这不是新书么?”
“我笃定会在多年被奉为经典。”海市傲然地昂了头,简直当那书他作的,而且真是不灭的杰作,可以这样神气地仰面接受世人的赞叹。
“好好,那我不打扰了。”海然摆摆手,扭头要退出去,但还有心思没放定,所以把面又转来,“——晚餐吃什么?”
“烧排骨。还有炖冬瓜菜。锅里早煮着呢,这会儿该差不多了——我一会儿就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