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门先是宣读了两道圣旨,还不等乐阳长公主着人看赏,就已然把张朝的意思半遮半掩地说了。
长公主笑道:“难为你师傅有心,蔓芷,送送他。”
蔓芷会意地送小黄门出去,跨过门槛的时候虚扶了他一把,两张纸轻飘飘地落入小黄门大袖之中,那小黄门手往袖子里掖了掖,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摆手客气道:“姑姑不必相送了,留步,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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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徐曜和霍时听完旨意俱是面色沉重,长公主只以为是为了徐伉失侯一事,急急站起来,杏色披帛落到臂肘处,半拖在地上,她神色焦急地道:“阑入宫禁这事定是有什么误会,我去找陛下。”
徐曜拉住她,看了一眼左右,吩咐她们退下,然后才不急不缓地将披帛替长公主整理好,缓声道:“这事陛下既然下了明旨,只怕是下定了决心,你去找他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何况”,他淡淡道,“伯省去宫里做什么,咱们在宫外不知道,内朝是肯定知道的。”
内朝是皇帝为了制衡相权,在宫内封的一些宦官组建而成,虽也封官给俸,但不纳入诸曹考核,与外朝官相区别。
换句话说,内朝是皇帝的个人任命,自然全是皇帝的心腹。后宫里头哪个宫都少不了小黄门,内朝一起来,就等于是把后宫牢牢握在了皇帝手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尚书台那些人的眼。
徐伉入宫不管是为什么,既然陛下下旨处罚了,就证明他做的事一定触到了陛下的逆鳞,否则不至于以侯位相抵。
长公主抓住了徐曜的手,面露忧色:“你说是不是陛下为着之前李夫人的事,迁怒于你和伯省?”
徐曜闻言便笑,揉着她的手,把她握得紧紧的手指一根根捋开,十指相扣,温柔中带着几分劝哄:“你就别担心了,这事和李夫人没关系。李夫人即便诞下的是个皇子,也不过是李延广占些便宜,碍不到咱们。”
“可伯省没了侯位……”
“仲礼尚且有信心能自己挣出个前途来,他这个做大哥的,难道还不如自己的弟弟?”徐曜对着徐伉的语气,瞬间就多了些不耐。
若不是他自作聪明,和徐赫联手,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玩这种把戏,又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
徐曜让人拿马鞭,弄得声势浩大的,一部分是真为了教训一下徐伉,剩下的,也未尝没有做戏给皇帝看的意思。
只可惜,皇帝显然是觉得这点教训不够,所以才亲自下旨。但愿这个教训能让徐伉清醒一点。
若不是为着长公主,徐曜都懒得管他。
“那我先去伯省院子里等着,等他回来,我先劝劝他。”长公主还不知道霍时遇刺是徐伉所为,只担心长子失了爵位会不会更偏激。
徐曜含笑目送着长公主出了门,反手闩上门之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霍时在一旁看见了,便先道:“舅舅放心,我知道表哥的性子,这件事我——”
“我知道你不会往心里去。”徐曜打断他,目露欣慰之色:“羽谨,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知道你心胸宽广,是成大事之人,但你不计较,不代表徐伉没做错。”
之前徐曜再怎么生气,也都是喊的徐伉小字,如今居然连名带姓地称呼他,可见舅舅这次气得不清。
霍时沉吟了一会,才看向徐曜,“舅舅可是担心陛下此举,会对太子有碍?”
“陛下这两道旨,看起来毫无关联,其实目的都是一样的”,徐曜点了点霍时,“陛下是在施恩与你。”
“我?”霍时错愕,“陛下难道不是为了保护太子殿下吗?”
借阑入之名惩罚了徐伉,霍时算是得了公道,两人不至于反目成仇,太子这边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动静。
“圣心难测啊”,徐曜长长叹了口气,“陛下此举,既稳住了后族,也是想把你架起来。”
让他与自己同列大司马,恐怕就是为了以后分庭抗礼做准备。
“陛下是想让我和舅舅对抗?”霍时很快反应过来,当即道:“这不可能!”
他是一腔少年心性,对皇帝这个心思不仅觉得荒缪,甚至还觉得有几分可笑。
旁人也就罢了,舅舅是一手抚育他长大的,他怎么可能和舅舅对抗?
徐曜却不敢这么自信,不是他信不过霍时,而是他太信得过皇帝。
“陛下想要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当年窦氏专权,满朝文武无人敢违拗其心意,陛下年少登基,绸缪数年,鲸吞蚕食之下,如今除了一个虚封的信国公,可还有一个像样的窦家人?”
徐曜的语气微沉,“只要陛下起了心思,时间只是早晚的问题。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件事——”
“陛下想要动王承运了。”霍时接得很快。
徐曜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错,我这个大司马原就是为了陛下为了对付那些旧勋贵而封的,如今封你,既是为了日后制衡我,也证明王承运,已无用武之地了。”
“朝中格局即将大变,可陛下的心意……”
皇帝到底想不想要保太子,完全捉摸不透啊!若说想保,可抬他上去和舅舅斗,无疑是徐家势力内耗,对太子有害而无利,可若说陛下不想保太子,这次徐伉的事,陛下出手又是如此狠准绝。
“圣心难测,咱们……只能自己图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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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时遇刺后又得晋封,于情于理都要入宫谢恩,于是他先被陛下重点关爱了几日,顺带给李庆讨了个晋封,然后又被太子宣过去关怀了一番,连皇后娘娘都赐了药下来。
自打上次甘泉宫内不欢而散,皇后赏赐还是头一遭呢,于是霍时又得入宫谢了一番。
这么一圈转下来,霍时光谢恩的话就说了数十遍,更别提应付每日来他新得的骠骑将军府里拜访的人。
霍小将军应付了几日,终于甩挑子不干了。一头钻进了长公主府里,关怀真正的伤员——李庆去了。
结果……
他背着手站在院子门口,漠然看着李庆、徐熙、顾翎还有姜婉四个人在屋里头玩得欢声笑语,不亦乐乎,身上的威压重得旁边的小丫头直苦着脸。
还是姜婉笑的时候,侧过头瞥见了门口像座冰山一样冒冷气的某人,咦了一声,剩下三个人齐刷刷转头看过来,表情瞬间都是一变。
徐熙才刚笑得开怀的脸,顿时变得冷肃起来,还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二哥,你来了,快,苦参啊,还不快上茶!”
站在一旁的小丫头忙连声应是,一扭头跑得人影都不见了。
顾翎也端庄起来,若无其事地找了张凳子,掖着裙角坐下。
李庆倒是笑得更开心了,潇洒地一挥手,“将军回来啦,辛苦了哈!”
哈个头哈。
霍时看得直想磨牙,他在外头忙得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他倒好,在这里玩得不亦乐乎。
他瞥了一眼低着头的姜婉,以一种近乎刻薄的冷淡口气问道:“你怎么在这?”
李庆和霍时多熟啊,一个泥坑里打过滚的,谁不知道谁啊,他一听这口气,就舔着后槽牙笑起来。
哟,小伙子也长大了,知道讨姑娘嫌了?啧,手段不行,比他年轻的时候差的远了。
另外两个没见识过霍时的另一面,只以为他是真的嫌弃姜婉。
徐熙连忙替姜婉解释:“二哥你别生气,是我和半夏姐硬拉着婉儿过来玩的。婉儿起先还不肯呢,是吧半夏姐?”他转过头朝顾翎挤眉弄眼。
顾翎啊地应了一声,扭捏地觑着霍时的神色:“确实是我们拉着婉儿来玩的,霍二哥,你就别怪她了。”
两个傻子——李庆和霍时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嗤了一声。
姜婉半抬起头,委委屈屈地道:“是奴婢不好,一时忘了规矩,请霍将军息怒。”清泉一样的娇柔嗓音,弱弱地流淌过耳畔,直让人怜惜她的委曲求全。
徐熙声音又高了半分:“二哥……”只高了一瞬就在霍时锐利的目光下收了气势,越说越小声,“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姜姑娘吧……”说到最后还隐隐有点撒娇的味道。
李庆不由自主地抖了下身子。
霍时眯着眼看着柔弱无助的姜姑娘,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笑得徐熙心里发寒,“二哥……”
然后就见霍时拉起姜婉就往外边走,顾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也顾不得装淑女了,几步迈到门边,和徐熙两人正要跑出去追他们,就听李庆懒懒喊了一声:“都回来!”
徐熙习惯了令行禁止,一听就顿住了脚,顾翎却听不进去,奈何徐熙停得位置太好,堵在门口一下子挡住了她,她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停的真是地方!”
徐熙挠头嘿嘿的笑,顾翎转过身去看李庆,她也随军出去过,和李庆也算有几分熟稔,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两个,白长这么大个”,李庆一副“还是太年轻”的眼神看着他俩,“这男男女女,爱恨情仇,你们跟着瞎掺和什么?”
“什么男男女女,爱恨情仇的”,徐熙懵了一会,然后才反应过来似的张大了嘴巴,看着李庆,李庆也看着他,两人对视一会,不约而同地嘿嘿笑起来。
哎呀呀,这是铁树要开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