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卡面朝窗户跪在卧室的地板上，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画面，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拿手捋起自己的微卷的前发，用手指将头发使劲地向后梳去，发根被扯得生痛。他现在确认自己没在做梦。
房间没有开灯，却被窗外的路灯给微微照亮。窗户上的玻璃碎成了无数片，落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外面风雨大作，房间里也能很好的感受到。被撕裂的窗帘在风中疯狂的摇摆，像个酩酊大醉的绝世舞者，当它一次次跃起的时候，外面的光也一次次照亮这个狭窄的舞台，破裂的窗户并不只是一个背景，上面残余的玻璃碎片不时反射着惨白的闪电，一瞬之后又带来低沉的雷鸣。
艾斯卡面前立着一只闪耀的黄铜鸟，那只黄铜鸟伫立在堪称狂野的背景板下，在前一刻发表了不得了的宣告，告诉艾斯卡他现在已经加入了爱尔学院。
“抱歉，这是……”他支支吾吾，一时间没想好台词。黄铜鸟刚刚结束了发言，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应些什么，但眼前的情况太出乎意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和一个金属块对话还是和人对话。
艾斯卡设想过很多关于收到学院通知书的场景，一般来说应该是一只机械鸟叼着通知书扔在他家门口，他只要随手捡起来，再签个字寄回去就算完成了。还可能是再复杂一点的情况，比如有几个穿着统一制服，佩戴着学院徽章的人找上门来，像不知名特务人员一样，冷着脸肃立在门外，然后让自己和他们走一趟。或者更普通一点，或者更神秘一点。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只黄铜打造的机械鸟在****的夜晚，撞碎他房间的窗户，衔着一封信出现在他面前，还在他面前说出了人类的语言，宣布他成为了学院的一员。
“艾斯卡·伯恩斯，我们收到了你寄来的包裹，那是一件足够出色的作品。虽然你在伯尼纳初级学院的成绩没有达到我们的入学标准，但你的作品通过了学院内部的考核，学院决定以机械特长生的身份对你进行破格录取。”
黄铜鸟用严肃的口吻说出这些话。虽然出场方式有些荒诞，但对方却丝毫不像在开玩笑，好像这就应该是正规的入学流程。艾斯卡觉得自己面前的并只不是一个小巧的黄铜机械装置，而更像是个神色严肃的资深考官，应该穿着笔直的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站在几米外俯视地打量着自己。不过窗外的寒风和飘进的细碎雨点证明这些不过是错觉，现在就是一只黄铜鸟在和自己说话。
“十分抱歉。”黄铜鸟又继续开口说。
“什……什么意思？”
“我想在这里澄清一下，我们是一所正规的学校，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有意为之，算是我们内部出了点岔子，希望你能见谅。抱歉撞坏了你的窗户，我们之后会尽快派人处理的，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损失，都将由学院承担。”
艾斯卡提起来的心脏终于放了下来，他松了口气。要不是现在的环境就像一个凶杀现场，他应该会像普通人一样开心一点，毕竟刚刚自己才被志愿的学校给录取上了，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尽量保持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他甚至不敢站起来开个灯，一是担心破坏掉此刻的气氛，二是担心在街上会看到这个惊悚的场面。
“好的。”
艾斯卡给出了简洁的回复，并不是说自己已经完全接受了现状，即使还有些惊讶，但至少回应了学院的邀请，表明自己想要加入他们学校的意向。不过他隐约觉得对方其实没有给他另一个选项，不知道如果自己拒绝会怎么样。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黄铜鸟突然开始大声嚷嚷，似乎刚才并没有发生过一场严肃的对话。
“喂！他刚才说什么？”黄铜鸟将头向一旁转去，但周围什么都没有。
“听不太清，那边的雨声太大了。”黄铜鸟突兀地自己接上了自己的问题。
“嘘，小点声，声音都传过去了。”
“艾斯卡同学，我听不清你说什么！算了，无所谓。”
艾斯卡一句话没说，他承认自己刚才想错了，他不久前觉得自己像面对着一个人，但现在他认为自己应该是面对着好几个人，如果想象中的所有人都出现在自己面前，可能在这个房间会很挤。
“学弟啊，我很看好你，你很有天赋，以后跟我们混，你的前途绝对一片光明！”
“别听他乱说，他就是想要让你帮他做项目。我们看了你的作品，作为一个没有接受过专业学习的人来说，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点我赞同。”
“啪啪啪！啪啪啪……”
黄铜鸟的角色似乎从一个教授转换成了一群学长学姐，但实际上这全是靠艾斯卡脑补出来的，因为上面的每一句话都出自黄铜鸟的口中，音色一成不变，但语气确实有些许变化，连最后的啪啪声都是用尖锐的声音“说”出来的，他猜那大概是拍手的响声。
所以这是什么单口相声或者口技吗？如果说是口技的话，那这技术其实还挺烂，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疯子的自言自语，只不过这个疯子是一只鸟罢了。
“闭嘴！”黄铜鸟大吼一声，自己安静了两秒，“艾斯卡同学，请不要在意。我们这次带来了一封录取通知书，不过这只是一个比较正式的凭证而已，并不是很重要。接下来我们会寄一份包裹给你，包括学校的制服还有去学校的船票，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艾斯卡决定不回答，他现在能够肯定，对方根本没打算听他说什么。
“通知书在……”黄铜鸟的脑袋左右晃了晃，幽蓝的眼睛一眨一眨，像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东西，“我记得刚才在这里的。”
它将自己的脑袋低下，看到了地上的信封，才想起来刚才自己是叼着信封进来的，在张嘴说话的时候掉在了脚边。
“嗯，就是这个东西。”
黄铜鸟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爪子去抓那张纸。只用一边腿站立在风中，有点左右摇摆。
尖锐的爪子落在白色的信封上，费劲地划了几下，收回的时候却只是挪动了一下信纸的位置。黄铜鸟又再次伸出爪子，在纸面上将迅速爪子弯曲起来，想要拿起那个薄薄的纸片，尝试了好几次，却都失败了。黄铜鸟没有抓起脚下的信封，反而是在上面留下了不少抓痕。
艾斯卡在一旁没说话，黄铜鸟也愣在了原地，气氛突然有点尴尬。
“要不我自己……”
哐！一记金属的撞击声打断了艾斯卡的发言。黄铜鸟没有再尝试用爪子将信抓起来，甚至不打算用嘴巴试着衔起来，而是直接一个头槌，用尖嘴钉穿了信纸，听声音像是把木地板也钉了一个不浅的洞。它抬起头，那封信稳稳的固定在了它的脑袋前面，正面露出了一段尖锐的嘴巴。
终于黄铜鸟“拾起”了那封信，踉踉跄跄的走到艾斯卡面前，因为被遮住了眼睛，所以像是喝醉了一样，不过还是勉强的走到了他面前，他伸手拿下了那封信。
艾斯卡将信微微倾斜，调整到一个光照更充足的角度。信的封皮很厚实，即使沾了很多的雨水也没有变皱，甚至上面还有水滴流下，缓缓流过纯白的封皮，在边缘滴下。上面几乎什么都没写，没有地址、没有署名，因为这封信根本不需要这些，不会有任何除了他之外能够接触到这封信，所以那些信息是没有意义的，上面只有烫金的学院徽章和学院的全称。
那个星空和木船的图标是金色的，印在亮白的纸上，如果说是早上看到这样的徽章，或许是又难看清又和星空的意境不符，但现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只剩下星光般微弱的光亮，那个标志似乎闪烁着淡淡的流光，内容太过贴切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眼睛盯着那封信，视线无法挣脱。
“好的，那就当你接受了。”黄铜鸟抬头看着艾斯卡，轻声说，然后转过身去，展开翅膀。
艾斯卡听到了那句话，他反应过来，或许只有他拿过了那封信，他才算是真正接受了学院的橄榄枝。他大概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邀请，但他能够感觉到，如果他没有拿下那封信，或许这个有些神秘的学院就会从此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明天一早起来，可能连窗户都恢复如初，他的世界中甚至不会留下这个夜晚的痕迹。
黄铜鸟挥动着金属的翅膀，金属薄片的震动声响了起来，它的双翼像是要击碎空气，听得艾斯卡头皮一阵发麻。
下一刻，金色的鸟儿腾空而起，但艾斯卡也动了起来，一个前扑，抓住了黄铜鸟的一只脚！
“等一下！”
艾斯卡喊道。而黄铜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奋力地扑动翅膀，巨大的力量将艾斯卡带着向前拖了半米。最终他们一起倒在了地上，艾斯卡发出一声惊呼，但黄铜鸟只是重重砸在地上，有金属的回响，却没有说话。
艾斯卡自己都有些惊讶，他还没仔细想，身体就先动起来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或者他早该想到，要不是刚才处在震惊的状态下，他早就问出口了。
“请问这是无线信号吗！”他大声地朝黄铜鸟吼着。
他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制造出真空管，没有信号塔，更不用说卫星了，远距离无线信号也是不可能存在的，但黄铜鸟给他一种很熟悉的印象，熟悉到让人害怕。他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是不可能用纯机械做到的，一个机械鸟怎么可能能够拥有生物一样的行为方式，怎么可能会说话，怎么可能像一个手机一样！
“这个金属鸟到底是什么科技？是无线电吗？难道这个世界还存在隐藏的科技吗？无线通话在这个世界是不可能做到的吧？回答我，你听得到吗！”
黄铜鸟一动不动的定在原地，保持着刚刚坠落的姿势，缩着脚，翅膀微张。
“难道是我疯了吗？”
艾斯卡放开抓着黄铜鸟的手，双手抱头，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黄铜躯壳，那个黄铜鸟很轻，轻到不合理，里面也没有传来机械转动的声音。他很害怕，害怕那只是一个虚假的躯壳，里面可能什么都没有，那东西可能再也不会爬起来回答他的问题。
“你很大声唉。”
黄铜鸟还是开口说话了。
“你真是个有趣的学生，我还没见过哪个新生会拽下这玩意儿，还朝它大吼大叫的。”
黄铜鸟轻声地说，它话中带着“这玩意”和“它”，看来至少可以确认这是某种工具，另一边确实有人在操控。
“我不知你说的什么‘无线电’，这是个新造的词吗？”它扭动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虽然是以后的课程，你之后会学到，现在我就先透露一些吧。这个确实是一个隐藏的技术，但不知道能不能称为科技，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炼金术。”
“是指魔幻的那种炼金术吗？”
“可以这么说，就是奇幻小说里面出现的炼金术，不过只是名字比较易于理解就直接拿来用了，但实际的炼金术和虚构的炼金术还是有差别的。”
黄铜鸟说完这些便飞到了窗台上，还回过头看两眼，可能是确认艾斯卡不会又突然扑上来。
“我能感觉到你有很多迷惑，不用担心，学院有你想知道的一切，或者说有你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知道的一切。”说完便拖着金色的光晕，飞进了暴雨中。
艾斯卡呆呆地看着窗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手腕上扎了几块玻璃碎片，一小注血流过白皙的小臂，滴在被水打湿的地板上。
在伯尼纳的黑夜中。
刚从艾斯卡家里飞出来的黄铜鸟在黑夜的城市中滑翔，但却只是盲目的打转。
在另一处遥远的地方，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现在怎么办？空船都开走了。”
“操控黄铜鸟自己飞回来吗？”
“太远了，这不现实。”
“……”
“要不要停在什么地方，之后再去回收。”
“这个绝对不行！”
……
黄铜鸟安静的在雨夜中转悠了一会，然后突然朝着某个方向飞去，笔直的前进，越过灯火通明的城市，越过光线黯淡的城市边缘，最终飞到天空岛的边缘之下。
它在向里倾斜的天空城侧壁绕了一圈，找到一处突出的岩壁，一头撞了上去。
黄铜鸟在天空岛的边缘化作了一团金黄色的碎片，徐徐下落，逐渐超过了雨滴的速度，在风中被吹散开来，一片片落入大海，激起几点水花，并没有比雨滴溅起的水花大多少，也和雨滴一样彻底消失在深色的海面。
艾斯卡走下一楼的大厅，楼下的窗户已经都关上了，壁炉的火烧得很旺，不需要开灯也很明亮，最主要的是足够温暖，他在楼梯下站了好一会，才停止了发抖。
他又换了件衣服，穿了件黑色的长袖，以遮住还有些流血的皮外伤。
“艾斯卡？你什么时候下来了。”蹲坐在壁炉前烤火的女人听到了动静，转过头来看着艾斯卡。
“我刚才……选衣服花了点时间。你现在饿了吗？”
“我不着急，要知道你老妈我可是开面包店的，怎么可能会被饿着。”女人笑着对他说，然后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个面包，“要不要来烤下火？我这里还有吃的。”
艾斯卡刚在壁炉前坐下，一旁就传来咕噜噜的响声。
“我们一人一半吧。”
“嗯……”
他拿过掰了一半的面包，但没有想要吃的意思。他不久前撕下一堆书的封皮贴在那个破洞的窗上，简单处理了一下残局，现在他有很多事情需要说，但事实太荒诞太复杂，以致他没想好要从哪里说起，或者哪部分该说哪部分不该说。
他一只手拿着面包，另一只手摸了摸口袋里被对折的信封。
“妈，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说，刚才我们不是讨论到上大学的事情吗？”
“嗯，唔唔。”女人口齿不清地回应。
“喂，你别光顾着吃好吧，我有事要和你说。”
女人竖起一根手指，正像个仓鼠一样把食物塞满两腮。
“你还是慢点吃吧。”
过了一阵，艾斯卡的身体已经被炉火烤得有些发烫，他感觉到有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后背。
“我吃完了，你要说什么？”
“我刚才其实不止是在换衣服，在那个房间里还发生了一些……很难解释的事情。”
“比如什么？”
艾斯卡捏紧口袋。他早就决定好了要宣布这件事情，实际上在五年前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在十几分钟之前他还彩排了一遍，但到了最后一刻，他突然又想拖延一会时间。或许没有彩排的话会更好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火焰，幻想着可能这封信也是用苹果味的隐形墨水写的，这样他们就可以拿着信纸贴在炉火前，一面期待地看着逐渐显现的字迹，一面轻松地讨论信上的内容。
“艾斯卡？”
“嗯，抱歉突然有些走神。”
“不是，你有听见敲门声吗？”
两人安静了下来，确实隐约可以听到传来一阵敲门声。只有一次，轻轻敲了三声，然后就安静了下来。
在大雨磅礴的门外，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门前，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密集的雨点以一个小圈围在他脚边。路灯照不到伞的下面，男人的脸完全隐藏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他身上笔挺的深黑制服，胸前的一排银扣闪亮。
他左手撑着雨伞，同时左臂夹着一个方形的盒子，嘴里念念有词。重复了几遍低吟后，他抬起右手，又一次敲了三下门，但这次更用力一些。
艾斯卡站起来，小跑到门前，准备迎接今天晚上最后一位“来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