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总是有惯性的,当我们举棋不定的时候,这种惯性就会带我们回到原本的轨道,一切又是原来的模样。
几天后的中午,任民生推开宿舍的门,见到了自己的两个舍友。
技术工程部的梁援与销售企划部的郭金风。
两人很热情,这种热情有些像咖啡馆里的续杯,满的能溢出来,但浓度上就禁不住推敲了。
火锅一摆,啤酒一开,三人的友情如同那红亮的锅底,沸腾了。
“我女朋友?”任民生吃惊的望向梁援。
“是啊。她说是你女朋友。”梁援是四川人,名校研究生毕业,桌上这餐火锅就是他的手艺。
“蛮漂亮的。”郭金风是山东人。
任民生一边嚼着,一边琢磨,莫非是姚静?
这时候,外边传来敲门声。
郭金风跑去开门,“民生,你女朋友来了。”
任民生一抬眼,正看到一袭长裙的荣兰走进来。
“哎呀,吃火锅呢?巧了,这是发好的鲍鱼,尝一尝。”荣兰随手将一个盒子放在桌上。
“哈哈,民生啊,哥哥们粘光了。霍,好大的鲍。我去切成片,这样容易熟,梁援,过来帮忙。”做销售的眼睛活泛,郭金风只看了任民生的脸色,便明白这两人应该有话说。
梁援懵懂中,跟着老郭去了厨房。
“慕容呢?”任民生并没有直接问,那样不礼貌,而且没必要,不过是句玩笑,谁会当真?
荣兰抢过任民生的筷子和碗,大大的吃了几口,才咋舌笑道,“真想把舌头都吞进去。”
任民生想拦,可筷子已经进了佳人的嘴里,只得叹道,“你来之前,应该打个电话过来,万一这里没人,不是要白跑一趟?”
佳人点点头,“你不说,我查点忘掉。这是给你的。”说完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个BP机放在桌上。
任民生看了看,笑道,“我要那作甚?这里跟办公室都有电话。你想找我,打电话就行。”
佳人一边向嘴里塞食物,一边支吾道,“公司不比学校,有这个拴着,更方便一些。”
任民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是不是该留意一下慕容那里,他会不会多想?”
荣兰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说道,“这个东西就是他让我带过来的。摩托罗拉数字机,市场价768,月租20,是他交话费免费领的。听明白了么?需不需要打电话落实一下?瞧你那心虚的样儿,跟做贼似的。”说完将包里的手机放在桌上。
任民生想了想,找到慕容的号码,拨了出去。
“你……你还真打呀?”荣兰吃了一惊。
“嗯?有话快讲,我这里一大堆事儿呢。”电话那边静悄悄的,慕容的语气不太热络。
“慕容,我是民生啊。”任民生心里也有些怯,不明白自己担心什么。
“哦,民生啊,咦?小兰给你送BP机去了?”慕容笑了,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真是太谢谢你了。不过……”任民生好像听到自己松气的声音,有些东西别说偷,想一想都不应该。
“唉,民生,这个是白送的,我跟小兰都有手机,你如果不用,只能在那扔着。再说有这个东西,平时家里人找你也方便,比如上次你弟弟那个事儿。好了,这边事情真的很多,就不跟你多讲了。拜拜。记得让小兰晚上回家,他爸爸已经把电话打我这里来了。”慕容说完,直接挂掉。
任民生长吁一口气,看来是自己多心,这下没事儿了。转念一想,本来也没事儿,心虚个毛!
“放心了吧。”荣兰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任民生干咳一声,拿起BP机看了看,“哪有什么不放心。”
“既然没有,就吃一口。来,张嘴。”荣兰说着夹了一筷子肥牛伸过来。
任民生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
“快点,要掉了。”荣兰把筷子几乎杵到了他脸上。
任民生无奈,赶紧张嘴。
“啊呀,完了,完了,要长针眼了。”郭金风捂着脸走出来。
这顿饭吃的任民生提心吊胆,可又不好解释。一直等到午饭后梁、郭两人上班离开,他才松了口气。
“你心虚什么?”荣兰说着将一只削掉皮的水蜜桃递过去。
“呵呵,我有什么可心虚的。”任民生说完,接过来就咬,咬完才想起来,是不是应该谦让一下。
荣兰抿嘴一笑,“这次来其实是有事要讲的。”
任民生点点头,“公司改制的事儿?”
荣兰一怔,不禁笑道,“你心思通透的不像是学法律的,倒有些像学营销的。来之前还担心你会把改制的事情告诉两个舍友,看来是我瞎操心了。”
任民生舔了舔嘴唇,笑道,“你如果明天再来,就该知道其实我是学土木工程的。”
女孩儿哈哈大笑。
任民生擦了擦手,“这几天我也大体了解了一下东来公司。它的前身远方机械厂,是一家集体性质的乡镇企业,主管单位是区经贸委,可管理层却由区政府直接任命,典型的头比帽子大。它要改制,难。”
荣兰拂了拂耳边的散发,“哦?难在哪里?”
任民生笑道,“除了行政级别难以理顺,还因为它是利税大户,区里有十几家已经倒闭或濒临倒闭的企业靠它养着。真要动了它,那些企业怎么办?那些工人怎么办?这可不仅仅是经济账,还有政治账在里边。”
荣兰望着他,良久之后才叹道,“没想到这些弊病连你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任民生淡淡一笑,“看病容易,下药难。纸上谈兵谁都会,真正动起手来,那可是要硬功夫的。”
荣兰低头沉吟半晌,脸色逐渐凝重,“六月份区里开了经济工作会的时候,圈定了几家改制试点的企业,东来公司也在名单上。”
任民生嚼着水蜜桃,没有作声。
有些事情离他太远了,远的让他心生畏惧。
荣兰看出了这种畏惧,却意会错了,只当他是对前路渺茫的担心,“这次上边是动真格的了,必须要改。否则,眼瞅着东来公司日渐消瘦,被榨干是迟早的事情。”
任民生不好让她自说自话,“哦,打算走股份制?”
荣兰摇了摇头,“现代企业是以法人制度为核心的,而这个核心的关键首要在产权。上边从94年开始就要求企业产权明晰,可因为历史原因,很多企业迈不出这一步。不过,就在今年五月,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了。北京的S公司通过MBO,初步实现了明晰产权的改制目标。这是大势所趋啊。”
任民生一惊,“Management Buy-Outs,管理层收购?”
荣兰点点头,“我知道你在这方面下过很大功夫。甚至连宣副校长那篇在权威刊物上登载的《关于管理层收购中相关法律应用的研究》也有很多是你的观点。你先听我讲完,如果单单只是理论上的探讨,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这次不同,不仅有活生生的先例摆在那里,还有东来公司这个试验品让你试手。这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什么?一旦改制成功,单凭参与其中的这段经历,就能让你少奋斗十年。”
任民生沉吟片刻,抬头问道,“关于那篇文章,你是怎么知道的?”
荣兰笑了,“你猜。”
任民生望着她,缓缓说道,“宣红梅?还是宣副校长?”
荣兰笑道,“这很重要么?”
任民生摇头叹道,“我一直奇怪,系里好端端为什么把我打发到东来集团,原来根子在这儿。”
荣兰苦笑一声,“想瞒着你,真是不容易。在这件事儿上,我确实出过力。但若非你不服从分配,我也没办法。”
任民生微微点头,“东来公司跟你……”
荣兰踌躇片刻,咬牙说道,“跟我、慕容都有些关系。”
任民生这才明白,半个多月前第一次见到慕容时,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同学四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别这么看我。当着宣红梅的面我也敢这么说。平静的生活对你来说,只能是桎梏。你需要的是一个风口。对,就是风口。还记得我们在个体经济课上的辩论吗?那时候的你神采飞扬,挥斥方遒,嘻嘻,整个经济法系的女生没有不为你倾倒的。最初听说你分回天南省高法,我还着实郁闷了几天。以你的个性,不须三年,那里就会成为你的坟墓。好在老天有眼,阴差阳错之下你没有服从分配。从这方面讲,我真该好好谢谢红梅同学。”荣兰说着说着,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任民生听完,怅然一笑,“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知道你来这里,是存了别样的心思。不打紧,宣红梅迟早会回来的,但那时你希望自己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吗?”荣兰的笑容像一把尖刀,直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