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理上说,从埃塔维奥六世逝世的那一刻起,卡登妮亚就是新一代大帝了。从现实角度说,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你必须正式宣布帝国进入国丧期。”纳法·道尔格说,两人所在的房间突然正式变成了卡登妮亚的办公室。她父亲去世仅仅几分钟,遗体就被抬上肩舆,运出他的卧室——现在是她的卧室了。卡登妮亚见过那架肩舆,它送走了几乎每一位幸运得能在家中逝世的大帝,平时存放在大帝住所的一个房间里。她觉得这东西有点儿可怕,她明白有朝一日,她的尸体也会被抬上去运出卧室。传统自有其令人沮丧的一面。
卡登妮亚忍不住笑了。
“卡妹?”纳法说。
“我有些很糟糕的念头。”卡登妮亚说。
“我给你几分钟时间自己缓一缓吧。”
“两分钟就好。”
“大帝继位后,会非常忙碌的。”纳法尽可能和缓地说。
“国丧期应该有多久?”
“传统上是五标准日。”
卡登妮亚点点头:“互惠帝国的其他人可以哀悼五天。给我五分钟吧。”
“我等会儿再来。”纳法说着起身。
“不。”卡登妮亚摇摇头,“别让我闲着,纳法。”
纳法没让她闲下来。
首先:正式宣布国丧。卡登妮亚顺着走廊来到杰尔·邓的办公室,邓是她父亲的私人秘书(除非她另选他人,现在也是她的私人秘书了),他将为她传达谕令。卡登妮亚担心她必须要口述一些听上去很正式的话,但邓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声明文书——她不该为此吃惊的。互惠帝国已经见证了许多任大帝的继位和辞世。
卡登妮亚读完声明,历史和传统早已神圣化了它的内容,她觉得声明的用语陈旧过时,但这会儿没心情坐下来修订。于是她点头表示赞同,拿起笔来签字,然后犹豫了。
“怎么了,陛下?”邓说,卡登妮亚有一部分大脑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正式称呼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签,”卡登妮亚说,“我还没确定我的帝号。”
“要是您愿意,用国玺盖个章就行了。”
“好的,谢谢。”
邓取出蜡和国玺,融化蜡块,把国玺交给卡登妮亚盖章。她按了一下,把国玺从王室专用的绿色封蜡上拿起来,吴氏家族的纹章和纹章上的皇冠出现在眼前。那是她的皇冠了。
卡登妮亚把国玺还给邓,发现他在流泪。“这样就是正式谕令了,”他对她说,“陛下,您已经成为新的大帝。”
“你服务我的父亲多久了?”卡登妮亚问。
“三十九年。”邓说,看上去快要崩溃了。卡登妮亚一时冲动,抬起手臂拥抱他,过了一会儿才松开。
“真抱歉,”她说,“我不该这么做的。”
“您是大帝,女士,”邓说,“您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
走出秘书办公室后,卡登妮亚对纳法说:“以后记得别让我不适当地亲近别人。”
“我觉得很好啊,”纳法说,“可怜的老先生。他这一天过得很艰难。”
“他上司去世了。”
“对,但他也以为他会丢掉工作。通常来说,新任大帝的亲信正忙着往实权位置上挤呢。他那个位置的权力就很大。”
“我没有亲信,”卡登妮亚说,“你除外。”
“别担心,会有人送上门的。”
“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半小时后和执政委员会见面。”
卡登妮亚不由皱起眉头:“半小时我们可没法赶到西安空间站。”和帝国的几乎所有政治机构一样,执政委员会的工作地点也是中枢星上空的巨型空间站。
纳法挑起眉毛。“你哪儿都不需要去,”她说,“你已经是大帝了。他们会来见你。德里宁医生几小时前通知过他们,说你父亲的脏器正在衰竭。委员会希望能在他去世的时候在你身边安慰你。顺便说一句,这是他们的原话。”
卡登妮亚想到执政委员会的九个人围在父亲的病榻前,抢走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有可能得到的最亲密的一点时光,连忙压下内心的汹涌情绪:“那我要记住好好感谢他们。”
纳法再次挑起眉毛,但没说什么:“他们在宴会厅等你。宴会厅在宫殿的另一头。”
“谢谢。”
“不用。你现在想做什么?”
“撒尿。”
纳法点点头,陪着卡登妮亚来到她的套房。“我十五分钟后回来。”她对她的上司说。
“你闲下来会做什么?”
“和你一样,只是卫生间没你那么奢侈。”卡登妮亚不由微笑,纳法转身离去。
回到房间里,卡登妮亚的一部分大脑在说无论她做什么都是第一次。它说这是她作为大帝第一次走进这间房间;这是她作为大帝第一次拿起平板电脑;这是她作为大帝第一次来到这间卫生间;这是她作为大帝第一次拉开裤子拉链;这是她作为大帝第一次坐在马桶上;嗯,这是她作为大帝第一次撒尿。
这么多第一次。
“给我说说格雷兰大帝。”卡登妮亚坐在马桶上对平板电脑说。
“格雷兰大帝于220至223年在位。”电脑用愉快的语气说,并弹出搜索页面。互惠帝国的日历从先知大帝雷切拉一世建立帝国开始计算年份,这么做很自大——当时已经有一个相当完美的历法在使用了,互惠帝国建立于那个历法的26世纪末——不过卡登妮亚觉得,任何一个帝国只要捞到这个机会,恐怕都会这么傲慢一把。“她在位期间值得关注的事件有南奔殖民地的建立、达拉塞斯拉的失落和223年大帝被古纳尔·奥拉夫森刺杀。”
“她为什么被刺杀?”
“古纳尔·奥拉夫森受审时声称大帝在援救达拉塞斯拉人民时做得不够多。”
“这是真的吗?”
“我是个搜索引擎,对政治事件没有任何观点。”
卡登妮亚气恼地翻个白眼。说得好,没有灵魂的电脑,她心想。“达拉塞斯拉是怎么失落的?”她问道。
“222年,通向它的星河支流突然消失。”平板电脑说。
哦,对,卡登妮亚心想。小学里的帝国历史课回到了脑海里。在吴氏大帝和互惠帝国的宗教和社会信条消灭所有反对势力之前,有几个早期殖民地遭遇了不太美妙的结局,达拉塞斯拉就是其中之一。然而,这些殖民地大多数因战争、饥荒或疾病而灭亡,达拉塞斯拉的失落是因为人们忽然间无法通过星河前往或离开它了。它就那么从地图上陡然消失了。
卡登妮亚调出有关刺杀的百科全书词条,文章里有奥拉夫森的照片,他是达拉塞斯拉出身的一名飞船工程师,当时在帝国的十年船唐桑丁号上工作。唐桑丁号结束了从坚杜拜星的国事访问。奥拉夫森封死了大帝卧舱所在的圆环节段,在星河中将它弹出包裹飞船的时空泡,圆环节段立刻停止存在,格雷兰大帝和她的上百名扈从因此遇难。
“哈,还真是带劲。”卡登妮亚自言自语道。她不太明白父亲为什么建议她使用格雷兰这个名字,除非他坚信她会死在心怀不满的臣子手上。她不禁有点失望。她略读了词条的剩余内容,发现格雷兰其实下了撤离达拉塞斯拉的命令,但根据来自科学家提交的观测数据,撤离令在国会受到抵制,反对者包括各大公会和达拉塞斯拉的高级官僚,他们拖延撤离,直到用尽时间。奥拉夫森责怪大帝拖延时间,然而这个责任应该由其他人来负才对。
但大帝只有一个,卡登妮亚心想。而她刚好在他的船上。
“喂,”纳法在另一个房间喊她,“完事了没有?”
“马上。”卡登妮亚说。她上完厕所,整理妆容,走出卫生间,看见纳法捧着一身非常正式的盛装,衣服是按照卡登妮亚的身体尺寸定制的。
“那是什么?”卡登妮亚问。
“你要会见全宇宙除你之外最有权势的九个人,”纳法说,“当然应该稍微打扮一下。”
非常正式的盛装让她浑身难受,但执政委员会让她更难受。
卡登妮亚走进宽敞的宴会厅,委员会的九名成员走近她,深鞠一躬。“陛下,”贡达·寇班鞠着躬说,他是西安空间站的大主教和执政委员会的名义首领,“请接受我们在这个日子里,为您父亲和大帝的逝世致以深切哀悼和同情。他无疑将在彼岸与先知同在。”
卡登妮亚知道尽管大帝是互惠帝国教会的法定领袖,但对宗教完全缺乏兴趣,她按捺住最微妙的一丝怪笑:“谢谢,主教阁下。”
“我代表整个委员会向您保证,我们将无限忠诚于您、吴氏王室和互惠帝国。”
“很好,朕不胜感激。”卡登妮亚说,第一次使用大帝自称的“朕”,语气也变成更正式的帝王风格,过去这一年间她一直在接受这方面的训练。需要些时间才能习惯,她心想。她望向纳法,纳法没有因为这个转变而挑眉毛。事后无疑会补上的。
委员会依然深躬不起,卡登妮亚有点困惑,但随即意识到他们在等待她的命令。“平身。”她说,示意他们直起腰来,一时间有点慌乱。他们重新站直。卡登妮亚朝宴会厅中央的长桌打个手势:“众卿请坐下说话。”
委员会落座,地位最高的最靠近大帝的桌首位置,寇班大主教坐在卡登妮亚的对面。卡登妮亚留神观察每个人的衣着——教会主教穿紫色镶边的精致红袍,公会代表穿黑金双色的礼服,国会议员穿暗蓝色的商务套装。她那身非常正式的盛装是王室绿色,带翠绿色滚边。
我们活像一盒蜡笔,卡登妮亚心想。
“您在微笑,陛下。”寇班大主教看着她落座。
“朕想起了先帝,他经常提起和委员会的会谈。”
“希望他对我等有所赞许。”
不,没有的事。“那是当然。”
“陛下,接下来的几天至关重要。您需要宣布国丧——”
“朕已经做好了,主教阁下。朕会遵循传统,服丧五日。”
“非常好,”寇班说,没有因为被打断话头而显露出任何慌乱,“在此期间,非常遗憾,您本人会非常忙碌。”她朝坐在卡登妮亚右侧的中枢星主教维尔点点头,后者取出一个皮面文件夹,从里面拿出厚厚的一沓文书递给卡登妮亚。“为了协助您的工作,我们编制了一份日程表供您参考。其中有许多简报会,还有与公会、国会和教会的正式和非正常会晤。”
卡登妮亚接过文件,但没有看,而是直接交给站在她椅子背后的纳法:“朕不胜感激。”
“我们向您保证,在这段过渡时期中,我们将怀着极度的谨慎和尊敬为您服务,所有事务都将得到妥善的处理。我们知道这对您来说是个艰难的时刻,您需要面对许多全新的事情。我们希望能够协助您顺利地适应这个新角色,陛下。”
你们想协助我进入角色,还是想控制我?“朕再次不胜感激,大主教。众卿如此关怀和热情,朕甚是愉快。”
“我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公会代表莱恩·艾德蒙说。艾德蒙门阀垄断了牛和猪以及从牛奶到猪皮所有衍生产品的贸易。“您的父亲与公会之间有一些尚未解决的遗留问题,包括垄断权转移和贸易路线准入。”
卡登妮亚注意到寇班大主教抿紧了嘴唇,艾德蒙显然抢先发言了。“朕得到的教育是这些事务首先必须通过国会的讨论,然后由朕来决定是赞成还是否决。”
“您的父亲保证过这些事情会得到妥善的处理,陛下。”
“这么做莫不是想绕过国会的授权,艾德蒙勋爵?”
“绝无此意,女士。”艾德蒙过了一会儿说。
“朕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过渡期才刚刚开始,朕最不希望见到的事情之一就是让国会觉得他们仅仅在扮演一个顾问性质的角色,屈从于大帝的奇思妙想。”她转向坐在她左边的乌佩克夏·拉纳敦加,她是国会议员的领袖,正在点头表示感谢。“先帝相信互惠帝国繁荣昌盛的关键正是权力制衡:国会负责立法和司法;公会负责贸易和经济;教会负责灵性和社群。大帝在三者之上,扮演万物之母的角色,负责秩序。”
“话虽如此,女士——”
“请不要忘记吴氏门阀同样拥有一个公会,”卡登妮亚打断艾德蒙的话头,他此刻显然有些气馁,“因此,朕不会损害公会的利益。但朕也是教会之母和国会的一名普通议员。朕与三者都息息相关,会对它们一视同仁。艾德蒙勋爵,朕该关注公会事务的时候自然会关注。但朕不是先帝。他对你的保证朕并非闻所未闻,但朕不受那些保证的约束。现在的大帝是朕,而不是朕的父亲。”
行了,卡登妮亚心想,漠然直视着艾德蒙。你给我老实一会儿吧。
艾德蒙低头行礼。“女士。”他说。
“说到国会,女士,我们还有一个很棘手的难题,”拉纳敦加说,“我们收到消息称终点星的叛乱进入了一个更危险的新阶段。终点星公爵声称局势完全在控制之下,但驻扎当地的帝国舰队指挥官的评估则没那么乐观。他预估公爵将在两标准年内倒台。当然了,这个消息是九个月前发出的。没人知道当地目前的局势如何。”
“帝国舰队插手干涉了吗?”
“先帝的政策——也是他之前数任大帝的政策——是让终点星处理自己的事务。舰队驻扎当地仅仅是为了确保没有得到许可的人不能离开那里。指挥官告诉我们,大帝——先帝——只给他们下了一个命令,监控克莱蒙特伯爵的人身安全。”
“那是谁?”
“我记得他,女士,”寇班说,“来自索法拉星的小贵族,您父亲提升了他的爵位。他是您父亲在大学里的朋友。研究星河的物理学家。”
“朕的父亲为什么流放他?”
“您的父亲和格伦娜女士结婚前不久赐予了他这个爵位。”
嗯,一个不加掩饰的暗示,卡登妮亚心想。大主教的言下之意无非是她父亲结婚前和这位伯爵有过一段情缘,她父亲的婚姻属于那种王室联姻,科斯图门阀是最有权势的公会的所有者。
想到这里,卡登妮亚稍微有点吃惊,因为就她对父亲的所有了解而言,他顶多只是一名温和的异性恋者。然而世上存在一个什么都能尝试一下的时间与地点的结合体,它的名字叫作“大学”。再者说,历代大帝有的是不方便曝光的情人,提升爵位并放逐到偏远之地从而避开公众视线,这位伯爵肯定不是破天荒的第一位。这也能解释舰队对他的监视。
卡登妮亚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朕暂时延续先帝的立场,但有兴趣听一听完整的报告。”
“我们呈上供参考的日程表里包括了这场简报会,”寇班说,“请允许我们稍微探讨一下婚姻的问题——”
“你要提名阿密特·诺哈玛佩丹对不对?”卡登妮亚说,语气不如先前那么一本正经了。
“诺哈玛佩丹家族相当执着。”寇班说,语气甚至有点抱歉。
“朕不是朕的兄长。朕没有和诺哈玛佩丹家族成员之间的婚约。”
“恕我直言,陛下,诺哈玛佩丹门阀认为婚约双方不是您的兄长和娜达莎女士,而是吴氏门阀和诺哈玛佩丹门阀。先例证明他们的看法有其合理性。512年,达维娜皇储与艾德蒙门阀的一名成员订婚,但在婚礼前去世。她弟弟,后来的崇林一世,娶了原婚约者的堂妹,理由是婚礼已经开始举办。”
卡登妮亚转向纳法:“达维娜王储是怎么死的?”
“自杀,陛下。”纳法说。卡登妮亚知道她肯定知道答案,或者一眨眼就能查出来。“从西安空间站走出气闸。遗书称她不认为婚约符合她的利益。”
卡登妮亚转向莱恩·艾德蒙:“艾德蒙勋爵,朕希望你不要认为这会给你带来负面的看法。”
“谢谢,陛下。”
“陛下,允许我建议您至少考虑一下阿密特·诺哈玛佩丹这个人选,”寇班坚持道,“先不谈贵门阀和他们门阀之间理论上的协议,诺哈玛佩丹门阀在公会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寇班看了一眼艾德蒙,后者正在看大帝,没有觉察到。“有了这场联姻,公会方面许多潜在的问题和纠纷都能得到解决。”
卡登妮亚对此露出阴森的笑容:“没有任何门阀反对这场婚姻?”
“没有,陛下。”艾德蒙说。
“很好,”卡登妮亚深受触动,“公会的意见如此统一,这实在太罕见了。一千年以来几乎绝无仅有。”
“我认为所有人都同意,尽早解决有关继承人的各种问题符合帝国的利益。”寇班说。
这话惹恼了卡登妮亚:“委员会似乎一致同意,朕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子宫,大主教,朕真是非常高兴。”
寇班懂得事理,听见这话涨红了脸:“万分抱歉,陛下。这完全不是我想说的意思。然而陛下肯定明白,若是您遭遇什么意外,吴氏家族内部肯定会有许多亲戚争先恐后地声称有权继承帝位。您哥哥去世后,继承权正当地落在您身上,他们有很多人恐怕不怎么愉快。明确的继承顺位能够扼杀所有问题。”
“扼杀一场内战。”拉纳敦加说。
“大家是否同意,朕恐怕不会在加冕前死去?”卡登妮亚问委员会。
“似乎是个合理的推测,陛下。”寇班微笑道。
“那么,请允许朕暂时搁置这个问题,留待以后讨论。要是你愿意,”卡登妮亚朝寇班点点头,“你可以给诺哈玛佩丹门阀在加冕礼上留几个最好的位置,朕会在仪式结束后和阿密特·诺哈玛佩丹谈一谈。”
“好的,陛下。”
“重点是‘谈一谈’。朕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要让诺哈玛佩丹勋爵造成误解。”
“明白,陛下。”
“很好,还有别的事情吗?”
“有件小事,”寇班说,卡登妮亚等她说下去,“我们需要知道您的帝号。”
“格雷兰,”卡登妮亚沉思片刻后说,“格雷兰二世。”
“我讨厌大帝自称的‘朕’。”卡登妮亚向纳法坦白。
与执政委员会的会见结束后,两人来到互惠帝国的心脏:西安空间站。卡登妮亚已经成为格雷兰二世,权力开始正式从先帝转移到她手上。格雷兰二世刚抵达空间站,无数顾问、侍臣、马屁精和助理就围住了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盘算和计划。仅仅过了一个小时,卡登妮亚就受够了,然而前面还有一辈子等着她呢。
“有什么不舒服的?”纳法问。
“太做作了。”
“你是大帝,”纳法一语中的,“全宇宙只有你这么说不显得做作。”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只是觉得你说得不对。”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从早用到晚。”
“我没那么说,”纳法答道,“但你不得不承认,炫耀权力还是挺带劲的。‘什么,你有看法?嗯,去你妈的,因为我的一票顶两票。’”
卡登妮亚被逗乐了。
终于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这里是西安空间站帝王宫里的寝宫。纳法赶走了所有的助理、廷臣和顾问。卡登妮亚今天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完成,为了做这件事,她必须打开寝宫里的一扇门走进去。只有大帝才能打开并走进这扇门。
卡登妮亚这么告诉纳法,纳法皱起眉头:“只有大帝。”
“对。”
“要是其他人进去会怎样?里面有狗?或者有激光,会把人烧成灰?”
“应该不会吧。”
“你的仆人能进去吗?或者技术人员?你,身为大帝,难道还要负责打扫卫生?房间里有个小小的真空吸尘器?你必须亲手擦灰尘?”
“我觉得你对这件事不太严肃。”卡登妮亚说。
“我很严肃,”纳法信誓旦旦,“只是有点怀疑这么做的意义。”
两人一起望向那扇门。
“好了,”纳法说,“你还是去做该做的事吧。”
“你呢?”
“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待在这儿等你完事。”
卡登妮亚摇摇头:“我不知道需要多久。”
“那我就回我的房间里,你知道的,就在宫殿的另一头,大总管给我安排的流放地。”
“回头重新安排一下。”
“不,别这样,”纳法说,“你需要远离所有人的独处时间,其中也包括我。”她站起身,“咱们还是在同一幢屋子里。只是隔着十六个配楼,没事的。”
“帝王宫好像没有十六个配楼吧。”
“帝王宫有二十四个主要部分。”
“好吧,你全知道。”
“那当然,”纳法说,“你很快也会知道的。”她鞠了一躬。“晚安,陛下。”她微笑着离开。卡登妮亚目送她出去,然后转向那扇门。
与帝王宫里的所有物品一样,这扇门上雕着花纹,卡登妮亚意识到她暂时恐怕无法摆脱雕花这个设计基调了:她没法把这儿一把火烧个干净,然后全都改成干净利落的线条和空间——尽管这个念头很有诱惑力,但大帝做事也是有规矩限制的。
门上没有把手或密码盘或任何证明它能被打开的东西。卡登妮亚有点胆怯,抬起手按在门上,想看看能不能摸到隐藏按钮。
门自己滑开了。
受我的指纹控制?卡登妮亚心想,然后走了进去。门在她背后徐徐关闭。
里面的房间很宽敞,与寝宫里的卧室差不多大,也就是说,卡登妮亚从小居住的一整套公寓都不如这个房间大。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左边墙上固定着一条长凳。卡登妮亚过去坐下。
“我来了。”她对整个房间说。
由光构成的人形在房间中央出现,一步一步走向她。卡登妮亚抬头望着人形走近,天花板上的微型投影仪创造出了正在走向她的这个影像。卡登妮亚琢磨起了它背后的工作原理,但只想了一秒钟,因为人影很快就来到了她面前。
“格雷兰大帝二世。”人影说,鞠了一躬。
“你知道我是谁?”卡登妮亚说,没用大帝自称的“朕”。
“对,”人影说,它没有性别或年龄的明显特征,“我是记忆。你在记忆房间里。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协助你。”
卡登妮亚知道她为什么来这里,但一时间犹豫了:“除了大帝,还有其他人来这里吗?”
“没有。”记忆说。
“假如我邀请别人呢?”
“假如在位大帝以外的其他人走进那扇门,聚焦的强光和声波会让他们不堪忍受。”
“我能超驰这个设定吗?”
“不能。”
“我是大帝。”而我在和机器争辩,卡登妮亚心想,但没说出口。
“禁令是由先知下达的,”记忆说,“他的命令不可亵渎。”
卡登妮亚吃了一惊。“这个房间修建于第一代大帝的在位期间?”她说。
“对。”
“西安空间站当时还不存在。”
“房间是在建造西安空间站时从中枢城搬上来的,连同宫殿里的另一些设施。帝王宫的其他部分是围绕它建造的。”
西安空间站围绕帝王宫建造的景象跳进卡登妮亚的脑海,荒谬得几乎可笑。“因此你有一千年历史了。”她对记忆说。
“我储存的信息开始于互惠帝国的建立时代,”记忆说,“用于储存的机械定期更新,这个房间里的功能元件和你面前的这个成像也一样。”
“你好像说过,只有大帝才能进入这个房间。”
“自动维护,陛下。”记忆说,卡登妮亚觉得她在这个声音里捕捉到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幽默感。她首先感到自己傻乎乎的,继而被勾起了好奇心。
“你有生命吗,记忆?”她问。
“没有,”记忆说,“陛下,您在这个房间里遇到的所有人都没有生命——只有您自己除外。”
“好吧。”卡登妮亚说,但有点失望。
“我感觉到我们的这段对话已经结束,”记忆说,“您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吗?”
“有,”卡登妮亚说,“我想和我父亲谈一谈。”
记忆点点头,淡出消失。与此同时,另一个身影在房间中央渐渐成形。
那是卡登妮亚的父亲巴特林,已故的埃塔维奥大帝六世。他出现在那里,望向女儿,微笑着走向她。
互惠帝国建立后不久,先知大帝雷切拉一世成为帝国的开国大帝,正是她下令建造了这个记忆室。每一位大帝的身体里都会装载一套面向个人的传感器网络,不但捕捉眼睛见到的、耳朵听到的、嘴巴说出的所有内容,而且记录大帝的所有知觉、行动、情绪、思想和感受或产生的全部欲望。
从先知大帝雷切拉一世本人开始,记忆室里储存着历代大帝的思想和记忆。只要卡登妮亚愿意,她就可以向任何一位祖先提出任何问题——关于他们、关于他们的施政方针、关于他们所处的时代。他们会根据记忆回答问题,依据是他们的思想和存档,还有他们人格的电脑模型,基于每个人几十年间为这个房间事无巨细地记录下的内在生活。
这些信息只有一个去处:记忆室。它们只会有一位观众:在位的大帝。
卡登妮亚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后脖颈,网络的种子就种植在那里,网络正在她的身体里生长。很快,我身为大帝的一言一行都会出现在这里,她心想。留给我的孩子和他们的孩子观看。每一位大帝都会知道我是谁,比历史知道得更清楚。
她望着父亲已经来到她面前的影像,打了个寒战。
影像注意到了。“你见到我不高兴吗?”它问。
“我几个小时前才见过你。”卡登妮亚从长凳上起身,打量父亲的影像。这个投影堪称完美,感觉几乎可以触摸。但卡登妮亚没有伸出手。“你当时已经去世了。”
“我现在也还是,”埃塔维奥六世说,“我的意识已经消亡,其余的一切都存储在这里。”
“所以你现在并没有意识?”
“没有,但我可以像我有一样与你对话。你问我各种问题,我一一回答。”
“你对我怎么看?”卡登妮亚脱口而出。
“我一直认为你是个非常善良的好姑娘,”埃塔维奥六世说,“聪明,很关心我。但我不认为你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大帝。”
“为什么?”
“因为互惠帝国目前不需要一位出色的大帝,从来都不需要,然而只要不会造成什么重大后果,帝国也可以容忍它的存在。但目前不是那种时候。”
“我今天对执政委员会不怎么和善。”卡登妮亚说,话刚说出口,她就意识到她像是在为自己辩护。
“我相信在我去世后,你第一次会见执政委员会时,他们会表现得拘谨而恭顺;另一方面,他们正在观察你最舒服的狗绳长度是多长,方便他们从你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他们很快就会开始拉狗绳了。”
“你对我这么坦诚,我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卡登妮亚过了一会儿说。
“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把谈话模式调整得更接近我在世时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你在世时一直在骗我。”
“和对待别人没什么区别。”
“真会安慰人。”
“在世时我是活人,有自我。和其他人一样,我有我的欲望和意图。在这里我仅仅是记忆,存在就是为了协助你这个目前在位的大帝。我没有自我需要讨好,除非得到命令,否则也不会讨好你的自我。我不建议你那么做。因为这会削弱我的用处。”
“你爱我吗?”
“取决于爱是什么意思。”
“这听着就像个避重就轻、充满自我的答案。”
“我喜爱你。在我需要你继承帝位之前,你一直是个麻烦。你成为王储之后,我发现你并不恨我,我松了一口气。要是你恨我,我也不会责怪你。”
“你去世的时候,说你希望能腾出更多的时间来爱我。”
埃塔维奥六世点点头:“听上去很像我会说的话。我认为我当时说的是真心话。”
“你不记得了?”
“此刻还不,我的临终时刻还没有上传。”
卡登妮亚换了个话题:“听从你的建议,我用了格雷兰二世这个帝号。”
“很好,这条信息在我们的数据库里。”
“我查了她的资料。”
“很好,我本来就打算叫你这么做的。”
“你去世前有说过。你为什么要我继承她的帝号?”
“因为我希望它能激励你,让你认真对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和你将为之付出的努力,”埃塔维奥六世说,“你知道终点星的克莱蒙特伯爵了吧?”
“知道,”卡登妮亚说,“你的老情人。”
埃塔维奥微笑道:“不,完全不是那回事。他是我一位非常要好的科学家朋友。他向我报告了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报,也是其他任何人都不想见到的事实。他需要在远离愚蠢的宫廷政治、政府,甚至互惠帝国科学界的地方完成他的工作和研究。迄今为止,他已经收集了三十多年的数据。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你必须为此作好准备。此时此刻,你对这件事不可能有任何思想准备。我甚至担心你不够坚强,无法坚持到最后。”
卡登妮亚注视着埃塔维奥六世的影像,它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愉快笑容。
“好吧,”卡登妮亚最后说,“到底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