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地下墓宫，重新呼吸山风，只是伸手能接到的雨水越来越少。
“玄婆婆，玄鸟，你醒醒……”
“是我啊，是师兄啊……”
周启轻轻按着她的额头，鼻间泛酸，心底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玄鸟的伤是当日在秋水原所受，这两个月不见，没有半点痊愈的迹象，换一般人早就神海暴裂而死，也是她天生异体，否则绝不能坚持到现在。
周启现在能做的，就是勉强为她调理神海，不至于海覆天崩。这些天的藏身与用气，他神海中的元气快速消耗，但是碍于境界，这种挥霍的速度也被牢牢限制住。
这有钱花都花不掉，周启想哭也哭不出。
四面都传来箭袋擦动细响。
那些邓陵氏的箭手在墓室中没有找到他，便立刻寻出。口中传递着邓陵氏的暗语，麻雀，黄鹂，鹭鸶，小云雀，绿娟鸟一样的嘈杂叫声。
这一声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吵得人耳朵嗡嗡。
周启知道不能久留，朝着来的方向，夺路而逃，中间不带停歇。担心追兵赶上，这一奔也不知多久，换了一个白天黑夜，抬头一看，像是冥冥中的天意，竟逃到那七圣观山下。
与前次的门可罗雀不同，现在那满地的血污尸身都被收拾干净，一点血迹不留。道观门前庄严法相，森然肃穆，更有两尊丈高石门神镇压，怒目如金刚。
来给七位圣人上香的信徒络绎不绝，提携老幼，有的竟是不远千里，从南疆、陇右跋涉而来。他们饱受颠簸苦楚，衣衫也多见破损肮脏，但眼底满是宁静，心下一派祥和，人人慈眉善目，安然无惧，互问安康。
静静领受七圣法旨，静静感悟七圣真言。
即便是这一场连日雨丝，也只是添了一丝别有兴致，以为是七圣显灵。
“好雨啊，真是一场好雨啊！”
周启看到这情形，丝毫不觉这些人的眼泪虔诚，心底反倒是一种无声的惊惧。
他们可知道这道观早换了神仙？
这时候玄鸟醒了，让周启把她放下。
玄鸟按住周启的手，低低说道：“走，咱们一块儿……进去看看。”
周启本打算要走，怔了片刻，于是点头。
道观内立刻有弟子模样的人走了出来，不许他们二人进去:“此乃我道门清净之地！”
众信徒纷纷投来恶目。
周启不为所动，取出那卷儒门天宪。
那十来个弟子都挡他不住，只得放他进去。
追在周浩后面，拿着道棒一路叫骂。
周启刚刚过了大香炉，又听到那七个狞笑邪音。一个个像是暴饮了鲜血，叫得比前次更要猖狂。
“吾乃劫海贪圣，香火供奉，只进不出！”
“吾乃龙渊怒圣，不入吾门下，皆可杀！”
“吾乃魔王邪圣，魔头是吾，吾即是你！”
“吾乃不凡傲圣！”
“吾乃轮回盗圣！吾乃万恶妒圣！吾乃饕餮欲圣！”
“紫陌红尘，大道周流，吾乃当世七圣！”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大殿内仍是那七尊狰狞恶像，是他瞎了，还是这些信徒傻了？
竟将泥沙当成了金珠，把瓦砾当成了琉璃，把这条贪嘴黑鱼当成了东海龙王！
黄钟毁弃，颠倒黑白！
“庄小蝶，你给我出来！”
“你不是要对付我吗，现在我就站在这儿，你来啊！”
周启踢遍整个角落，也没得到回应。心底一怒，就要出手将这些石像全都砸毁，教殿外这些人都瞧个厉害。
玄鸟带着咳嗽：“不可！这些圣人法象是烘炉大能所铸，贯通小人间与尘仙界，正好为我们疗伤。”
周启心领神会，立刻拆碎那卷天宪，分成一签又一签，用元气慢慢点燃。
他飞快跑动，将这些签子贴在这大殿的四面大墙，左右门窗上，再加上两道禁制，这虽然挡不住那些大神通，但喝退这些凡人绰绰有余。
被赶出大殿的信徒不服气，在外破口大骂：“老贼，你是要当着七圣的面造次！不消七圣，我们就不答应!”
可他们一旦靠近五步，就立刻耳撞金钟，儒家圣人的金玉良言如同飞瀑冲下，打得他们五脏颠倒，口吐鲜血。
那些道观的弟子见势不对，以为来了死对头，早就跑得一个不剩。
“你，你可恶！”有了这些前车之鉴，剩下的人再不满，也不敢再向前了。
却也不敢离开，都匍匐跪下，遥遥向着七圣祈求，快快出手惩治这凶徒吧！
在周启的帮助下，玄鸟坐在了大殿的最中心，恰恰在七圣石像的眼神交汇处。在她的引气下，那些个邪笑声终于平复。
一缕缕游光自地脉上浮，精灵一般俏皮，悄然灌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这当真是奇妙……”周启默默护法，忽然发觉，这玄鸟修炼的并非是正统的墨门元气，以循序守位见长，恰恰相反，她所养的长气能够夺取这七圣石像上的信徒念力。
正是这种罕见的力量，任何人得之无用，此刻却在飞快地替她弥补神海。
周启花了很久才搞懂这念力的去向，本该随着云雾流向仙界，此刻被玄鸟给生生截住。心底有一个念头，旋即打散。
天色渐渐昏暗，信徒们仍长跪着不起，照这样的速度，她很快就能恢复如常了。
就当周启能稍稍安心，这时察觉，外头死寂了好久。
周启本以为是那些信徒知难而退，都离开了。但他走到门边一看，才发现外面所有人都齐齐跪在地上，但是谁也不能够再睁眼了，他们的身上都插着邓陵氏的灵箭。
这上百个人，来自四海，来自天下，今夜都死在了他们敬仰的七圣面前。
周启强忍着没有立刻跑出殿门，他可想而知，这些儒门天宪之外，有多少箭口在对着他。
“这些人的生死，与我何关！邓陵安，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大殿上响起一个喝声：
“周老匹夫，不要再东躲西藏，出来受死！”
这声音……是邓陵安的机关分身，周启反倒镇定，他们果然追来了！
一边是还在疗伤的玄鸟，周启此刻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玄鸟从灵阵中睁眼，长发倒飞，传声道：“周启，你一个人快走，你靠着那尊潜龙龙头，一定能逃掉的！”
“小玄鸟，你说什么呢。”周启没有回头，那身躯在夜里变成全黑，忽然笑了下，“师兄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吗？”
这一次周启没有用老迈的假声，而是真。
玄鸟整个人都呆住了，她这些日子攒在心底的疑惑，得到了印证。
但她此刻怎样都高兴不起来，眼睛里滑下两行泪：“慎子……师兄，你老了，你老成这个模样了。”
周启仍站在殿门口，和玄鸟之间隔出数十步的距离。
他仍听见了，那双眼睛被这泪水洗过，变得纤尘不染，比珠子还要闪亮。
那眸中的清光真是世间少有的一缕亮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