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铁堂主刚刚吃了药睡下。这几日玄爽虽未直接动用肉刑,但他始终都没能合过眼。即便是接受过掌教的灌注,这身子骨也扛不住。
经年的旧疾,在药引子里一丝丝被勾动。
本来铁塔似的人,都成了沙,迷迷糊糊中说起了梦话:“妍儿,妍儿……”
“爹,我在这儿。”
“……”
铁妍擦了泪从房内出来。
玄青正巧来了,问道:“林启人呢,他还没回来?”
“我以为他去找你了呢。”
“都这么晚了,一三殿的人难道留他过夜?”
“这……那咱们就等等。”铁妍又说道,“玄青,我觉得怪怪的,是不是玄爽在捣鬼。”
“他也没这个胆子。”
“我还是不放心。”
“那这样,我陪你一块去去。”
两人商量得法,便披了衣裳踏霜而去。
借着流云,走在这山谷之间,极目而去,山门浩瀚,不知东西。多少洞府内真灵吐荡,只是少了那个单薄人影。
风吹吹,林唧唧,落下去便无声。
整整找了一夜,也没找到,两人心里都急,最后分头,约定天亮后再见。
铁妍早些回铁堂,半个小时候玄青从一三殿回来。
“你那儿有消息了?”
“没有,我问了守殿人,都说没看到。他没有把东西还回去。”
“那能去哪儿呢……”铁妍声音寂下去,“去哪儿呢?”
“铁妍,你说他……他不会……”
“哎呀,玄青都现在了,你有什么想说就说啊。”
“不会是带着碧蛇丸下山去了吧。”
“你说什么?”铁妍转身过来。
“你看现在铁堂主这样子,还能主持铁堂吗?铁堂一跨,城北宗再无他容身之处。”玄青一咬牙,接着道,“如果我是林启,趁此带了碧蛇丸走,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把这假气灵义子养大,过个六十年若是修炼有成,杀回城北宗,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那才是痛快呢。”
“你再说一遍,别怪我翻脸。林启哪儿都不会去,我还在铁堂呢,谁说会垮!”
“铁妍,你清醒一点……”
“他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说他是什么人,你真的了解他吗?”玄青的心被打了一拳,反笑了笑,“不,你不了解,这家伙很会演戏,你还没发觉吗?他从不真心待人,说话永远留三分。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怕生,但后面你难道没感觉到,他心底在怕,怕我们。他压根就不相信我们!”
“这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他遇到的劫。”铁妍眼睛里闪着,她冲上去要撕开玄青这张嘴。但偏偏却呆住了,她想起周启对她说的那个秘密,他不姓林,他姓周?
那他到底是谁呢,这一切,都是伪装,都是虚情?
她一点儿都不相信,但经历了这几天的事,忽地怕了,怕得说不出那几个字。
“你看,你以为他真的在乎你吗?”玄青吐出了长久的话,“他当年只是为了留下,他是个聪明人。他心底一直都有喜欢的人!”
“不要再说了,玄青,我叫你不要再说了。”
“整个外门都知道,当年就是为了那林晗,他才会得罪玄烟,才会落得这样下场,可你看他什么时候说过一个悔字,说过一句林晗的不好。他连低一下头都不愿意!哪怕是被伤到这个地步,仍是无怨无悔,这林启,我说,可真是一个痴情的人啊。哈哈哈……”
“玄青,错的人是你!”
“铁妍,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与你无关。”
铁妍冲下坡去。
她的脑子烫极了,什么都容不下,她现在脑子里就一件事,去找到林启,问他一句话。只要一句就好,不管他说什么,哪怕是在骗她也好,她也愿意去信。但是只有这一句了,只有这一次了,她只要知道他的答案,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喂,你别犯傻!”玄青追去两步,眼中的纹路恍然打散,竟摔了一跤,“呸,这蠢女人。”
等那人真走远了,他藏在袖子里的东西,这才有胆拿了出来。一遍遍看着,自言自语说:“说好了来道别,到最后怎么却退了呢?玄青,你可真没种。”
他看着风中,那倒影,一点点被铁堂的风吹开吹散,全无所剩。
这才有些伤心了。他忽地想起很多年前,头一次来这儿送信的场景,那时候铁堂之主还有一身硬肉,她还是个没长成的小姑娘,手里晃着串铃,样子好看极了。
索性不想了,抬起头,眨眼一笑:“师兄,你来了。”
“嗯。”那眼神带着钩的男子,这时嘟嘴的样子却很暖,“还没找到人?”
“迟早会回来的。”
“这家伙还真是有嚼劲啊。”
“他不是师兄你的对手。”
“你是怕我伤到他吗?”男子笑了笑。
“他只配做一枚棋子,棋子要有棋子的觉悟。”
“玄青,你放心走吧,你去了江海分阁后,这铁堂我会替你照看。我在城北宗一日,那口磨盘就谁也搬不走。”
“那就走吧。”玄青长长一拜,“多谢师兄,答应你的事宋青会用一生来记。”
这对师兄弟一伏身,就被草浪吹拂压住,隐没。
太阳落下山谷,又爬山了苍穹。
这一日日的轮回交错,阴阳替换。
过了很久,不止一天,十日,终于有个女人回来了,是低着头回来的,她发髻被吹乱,两手空空,失神的样子。走动间腰肢因为生锈,始终摩擦。
有人支撑起来,就站在门边,看着她走过来。他的脸一夜之间老去,那股子从金铁里提炼出来的锐气,一张张铸兵图纸里收得的灵气,全都找不到了。
“回来了,早点回来。”
这个女人应了声,然后去收拾她的衣裳,短短十几分钟后就出了门。那人还在等着,等了一会儿就回屋子去了。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是这片山谷,大概不会再听到她的笑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