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天气。
一三殿内，封魔池上，一个老者负着手，缓缓地踱步。红润面庞，鹤形猿臂，挥袖之间便有轻灵跃动。那封魔池水倒影之中，狭窄眼眶有一条小小护城河，里头妖兽还酣睡未醒。
但凡是城北宗内门弟子，都知道斜眼扫去那一排排龙子金柜，里头藏得都是了不得。但这老者尽在掌中，朝夕可观，也都是小孩的玩具似的，不值一看。
就这么一会儿，他耷拉着的眼皮更疲惫了。这种倦怠眼神，让人很难区别，这站着的和水面上的，究竟是谁的年纪更大一些。
“玄稳还没消息？”
“据说半月前在飞血湖天魔星碰上了一个对头，两人旗鼓相当，大战了一场，方圆千里皆是震动。如今这大沼泽一带，都在称颂我城北宗的威名。”
“你说此人会是我的爱徒玄稳？哈哈，他哪有那本事，这力斗天魔星之人，那是你小师叔。”老者洒下一把鱼食，小小妖兽纷纷抢着来吃，“等了这么多年，他总算是来了吗？哦，可以稍稍接应我一把咯。”
那步步紧随的谦恭男子玄智听到这一声，心中反倒是不安地“咯噔”一下。自从在“天魔星来袭”之战中立下大功后，这十多年来他就一直在这殿中随江城子诸圣神像修炼。
这短短的十年，他的修为一日迈上一个台阶，这是一气灵第一次折断之后少有的美妙感受。恨不得把双脚钉死在这地上，但他同样清醒地知道，今天就是他在封魔殿的最后一日。好时光总是短暂，他无法在这里完成化龙的壮举了。
“玄智？”
“在，掌教，您刚才问我什么？”
扫地大叔模样的糟老头，城北宗眼下的掌控人突然有些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玄智心头血流翻涌，紧张得像是刚刚入门的仙苗，说道：“我，弟子方才追想小师叔的修为，一时出魂了。”
“你知道我宗的这位小师叔？”
“江海分阁最年轻的长老，以心意为印，百年间镇压邪魔无数，弟子早就是如雷贯耳。”
掌教淡淡一袖子，却是不置对错，继续漫不经心地在这池水中走动。
“掌教，这一片摆放的灵药，大多是师祖当年炼制而成，真叫人怀念呐……”玄智看见掌教看来，从容说着，一转眼才发现糟老头转到了另一边，那一处更加阴暗的角落。
那边都是积灰，玄智忙想用袖子去拂拭，却被掌教阻止。
玄智面露不解时，掌教忽然“咦”了一声：“什么时候，这株碧蛇，竟然回来了？”
“掌教英明，这小东西可真是淘气，就差一点就让它……”
玄智挺直胸膛，把心中得意隐下去，表一表功劳，但身前这鹤袍老者的下一句话几乎就打碎了他的魂魄。
“可我记得，我明明放了它呀……”掌教昏黄的眼底，露出困惑，“小东西，你调皮，师尊罚了你百年，你总算熬到头了，为何还要回来，回来呀……难道你舍不得我这个老骨头吗？”说着就伸手去牵孙儿的手，一副慈祥模样。
那碧蛇丸本就奄奄一息，要散去最后的灵，之前得了周启的气，此时又得了掌教一口气，终于活转过来。头角微亮了一下，爬上了那只粗糙指头。
掌教面露微笑：“好，我知晓你知错了。这一生黑白，谁能不错呀，你够了不起了。”
玄智呆立在一旁，半晌一句话不吭，
这才明白过来，当初碧蛇丸咬破阵法逃出大殿，竟是掌教故意为之。他们自作聪明，将这东西拐了回来，才是弄巧成拙。
万幸这碧蛇丸虚弱得蠢笨，要是被掌教知晓，不知他此生还能否入此大殿修行？心中暗暗叹息，这祸福得失，真是难以算定。
掌教一卷袖袍，身上长衣变成一团松影，低喝一句：“玄智，你，去把那一边的金柜都打开。”
“是。”玄智毫不犹豫，立刻照办，在握住最后一把金锁前，心头忽然一喜，难道是掌教看他辛苦，终于要赏赐他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掌教，我玄智愧对宗门，没有什么功劳呀……这么多灵丹妙药，哪怕只吃一颗呢！
玄智快按捺不住接下来的语言，可让他万没想到，
掌教是带着那头碧蛇缓缓走来，然后放下手掌，说道：“好道兄，快，吃吧。不知合不合你胃口，这些破烂丹药，都和你我一个岁数了，哈哈哈……你过去有多少委屈，今日我全都赔了给你。”
碧蛇灵早通灵性，身躯中灵光四照，全然不客气。
玄智忍不住出声：“掌教，这……不万万可呀！”
掌教压根没有听见，像是久没上阵的将士，他要亲自指挥：“来，先吃这株青旋草，开开胃，再把这一把赤地参啃了，补补肾……”
“再吃这个，别客气……开脑子的……”
“都是你的，多关了你十年，你心里可舒服了？”
“没给你去皮，味道是咋了些，莫怪莫怪。”掌教笑声里，玄智双眼充血，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碧蛇丸像是个无底洞，把所有的宝贝丹药吞了，一干二净。
这些他日夜觊觎的神物，一口都没留下。
这金柜里，除了掌教的私人藏品，都是城北宗顶级的上品宝药。如此挥霍，让这个假龙胡吃，和倒下水沟有啥区别？
干完了这些，碧蛇丸原来指头大的身体一下子肿胀了数倍，变成了一个足岁的婴孩。玄智觉得他的心脏也被吃掉了，滴血一样，对着暴长的婴孩生不出一丝可爱。
掌教悠悠提了句：“玄智，那些把碧蛇抓回来的家伙，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住在铸兵铁堂，其中主谋的，名叫林启，是……”玄智犹豫了下，还是道，“他的来历，掌教定是比我更清楚。”
“原来是他，他竟然还活着，这一世就这么长吗？那他命中的劫数呢，难道还没消止？”
“掌教，你说的那劫数，林晗，已经……已经修成金丹了。”
“什么？金丹境了，玄智，你是要谋逆吗？”
玄智“噗通”跪下：“弟子冤枉啊，掌教是您说要顺势而为，谁也不许泄露他们的身份。他们今日的成就，都是自己全力得来。”
“起来吧。”掌教并无玄智预料的反应，走出十几步，“那大胆的家伙，他如今是几品弟子，也成金丹境了吗？”
“禀掌教，此人无品，似乎还是筑基上境，并……并没有拜入内门……”
“五品，什么时候五品弟子都能进这间封魔殿了，你，你是几品来着？”
“掌教，弟子蠢笨，才刚刚升入十品……”玄智两颊一阵僵硬，知道说错了话，也就将错就错。
“这一次既然他立功，那就破格收了他入门……”
掌教说到此处，言语之中早没半点兴趣。
玄智听懂了：“不，掌教，是林晗，现在是玄晗了，是她为了救林启，才千辛万苦找到这碧蛇丸，亲自送回封魔池。”
“这首功不是林启吗？那你现在就去，这个林晗，我要见一见了。天魔星之事，也许她能帮得上忙。”
玄智听这笑声发怵，忙出殿急忙吩咐下去，让玄爽立刻去通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