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皮宝宝和田璃站在旅舍门口等四鹏的车。今天,他们跟四鹏约好去县里参加传统的藏族婚礼。
举行婚礼的是达娃的表姐。达娃在四鹏的乐器城打工,皮宝宝见过她一回。他跟田璃形容,达娃那满头的小辫子,那花式繁琐的首饰,活脱脱是摄影画册里里牙齿雪白、皮肤黝黑的藏族美少女。
初一见她,果不其然。田璃高山仰止地表示了对其头发的羡慕。当然,她是不好意思伸手摸的,围着人家转几圈尽情饱眼福而已。
达娃盛装打扮,层层叠叠的首饰,随着车子晃动,发出‘比比啵啵’的响声。她普通话很好,人也开朗大方,没走一会儿,即应皮宝宝的要求,清音无伴奏地唱了一首《青藏高原》。听她游刃有余地拔出高音,田璃尖叫着鼓掌,她捶了一下副驾驶座上的皮宝宝,兴奋地赞道:“牛啊。”
皮宝宝正举着手机拍摄,直说要挂到网上去。
唯有驾车的四鹏最淡定,“有她这把嗓子的,多了去呢。等会儿够你们看的。”他停车靠边,摇下车窗向着路对面的顾唯招手,“老顾,这里。”
田璃笑到极致的嘴角慢慢抹平。顾唯也是婚礼观光团的一员,这消息昨晚皮宝宝已经郑重通知了她。毫无疑问,遭到她强烈反对,但皮宝宝理由充分。他说,毕竟是去完全陌生的地方,多个自己人在身边不但能壮声势,保险系数也高些。皮宝宝挠着后脖子,似是难为情又似是辩解地说:“不是不相信四鹏,要我单独一个人去哪都不怕。你是女孩子得注意安全,万一有点事,田叔非血洗我全家不可。”
田璃很感动,皮宝宝一玩起来顾头不顾尾,难得他考虑周全。如果赌气不去,真是枉费了皮宝宝的苦心。而且,照他事事迁就自己的脾气,说不定也会放弃,陪她留在拉萨。就象昨晚。一帮人相约去泡酒吧,走到门口看那个讨厌的人也夹在其中,她掉头回来了。结果,皮宝宝也自觉放弃,说留田璃一人在旅舍他不放心。
罢了,田璃劝自己:不过是路上那会儿时间,到了县里各自活动,犯不着看人渣的嘴脸。想得好好的,可一瞧顾唯步伐从容地穿过马路,田璃又后悔了,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受度。
副驾驶座上的皮宝宝时刻关注着田璃的反应,眼见着她撅起嘴来,立刻讨好地奉上一袋甜杏脯,遭到她白眼抗议,表示少来这套。
顾唯拉开后座门,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双并拢的手,静止不动地搭在腿上。她坐得稳当当,丝毫没有为他腾位置的意思。他抬起腿想硬往里坐,对田璃他有实战经验也有把握,不论她如何执拗,只要坚持住逼她,最后一定妥协。然而,他的腿动了一下又硬生生收回。他想起拉萨之行的目的。此外,还有另一层更实际的因素使他不敢轻举妄动,即是小臂上尚未痊愈的伤口。它提醒着顾唯,若是再逼她一次,说不定身上哪会缺一块肉。
皮宝宝发现了后面的僵持,马上打圆场,“那边上,那边上。”
顾唯识时务地轻掩上车门,换到了另一边。
去县城的路比较远,下了国道后有一段特别坑洼,四个人此起彼伏的颠离座位,差点颠成熟鸡蛋。唯独皮宝宝显示出体重优势,不歪不颤,稳成了一座泰山。好在车里的气氛始终热烈欢快。达娃的清音无伴奏越唱越上瘾,一曲接一曲,在她的挑战下,皮宝宝当仁不让。后来,四鹏也加入进来。
“老顾,你也来一首。”四鹏从后视镜里喊他。
“好啊。”顾唯欣然应道。
顾唯唱得好,田璃是知道的。文艺方面是他强项,摄影、吉它、还有K歌。他们认识时,他大四,忙着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闲暇之余还报了市里办的青歌赛。田璃逃了半天课去给他加油助威,晃着一把彩条又蹦又跳,疯疯癫癫。
再想起那时的自己,田璃有种想一头撞死的后悔。
顾唯的嗓音与李健有几分相似,模仿他的《传奇》几乎乱真。车窗密封性不好,外面呼呼的风声加进来,搅得很多句子含混不清。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
多看了你一眼
……
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
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
类似于情话的歌词听在田璃耳朵里,只觉得无聊刺耳。
高原的秋季已进入末尾,铺天盖地的枯黄深深浅浅,虽是阳光普照,却也沧海桑田的荒凉,与车内热闹的气氛分割成两个世界。田璃用手触着冰冷的玻璃窗,轻不可闻地叹口气。今天去观摩婚礼,其实,本也是她当新娘的日子。在另一个平行空间里,此时此刻,应该在去酒店的路上。她不知道几千里外的邓西杰是否也跟她一样,对着日历有番感慨。
她摸出手机给皮宝宝发了一条短信:还要多久到?
皮宝宝很快把这个问题抛个了四鹏,达娃听了替他答道:“快到了。今天夏天路基冲坏了,我们绕了一段路。再走半个小时吧。”话音未落,车上的五个人不约而同地前倾下身子,耳边听车子尖锐地嘶吼几声,而后嘎然熄了火。
四鹏忙下车察看,很不幸,右前轮陷进了小泥坑。昨晚下过雨,散落在路面上的小水洼极具迷惑性。
大家自娱自乐玩得开心,这点小事谁也没放在心上,留下司机发动汽车,其余几个人笑呵呵下来推车。
田璃才扎好步伐,一股从天而降的外力提拉住她,“不用你,一边儿站着去。”是顾唯,手里不客气地拎着她冲锋衣的帽子,往空地那里扯她。
“别碰我。”她尖着嗓子嚷,象被蹭了脏东西,她猛着拍打他拉过的衣服。
这行为立时让顾唯的脸染上薄怒,“什……”
“怎么啦怎么啦?”皮宝宝一叠声的问话盖过顾唯的声音。行动上,皮宝宝做不到敏捷灵活,不过他有自己的对策,身未动声音打前阵,咋咋呼呼先有了声势,“有话说话,少动手,少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随着话音,他成功地将自己的胖身子挤到两人中间。
“换个地方,咱们换个地方。”皮宝宝息事宁人地拥着田璃往另一侧走,又不忘扭头对顾唯挤眉弄眼,意思不言而喻。
想着自己为加入进来,煞费苦心讨好所有人的辛苦,顾唯强压住要脱口而出的话,埋头推车。
陷了车轮的地方看着不起眼,但恰恰处在一片相对低洼的地势上,加了油门的车轮除了飞速卷起泥水花,根本无法脱离困境。不但不能,还把站在车后方的顾唯甩了一身一脸的泥浆。他拍拍车厢,示意四鹏停,而后沮丧地低下头,看自己污浊不堪的裤子和外套。
皮宝宝惊讶道:“哎呦,这……田璃,快,湿巾。”
田璃想说没有,但心急的皮宝宝已经探过身来拉她的腰包。她只得不情愿地拿出来。顾唯伸手去接,哪知她角度一偏,‘啪’地扔到车厢盖上。
皮宝宝自知今天这一路他任务繁重,既要哄着田璃还得维护住顾唯,活稀泥补墙角的事不能懈怠。他抢着抄起湿巾,殷勤地打开,不住声地宽慰抿紧嘴角的顾唯,“瞧这倒霉劲儿的。我那儿有矿泉水,不行掸点儿水再擦,没事,光是泥,挺好擦的。”
顾唯不接东西,眼底的怒气有越聚越浓的趋势。他对面的田璃望着远处,只留给他一个看不出表情的侧脸。
“哥们儿,你再这样,我也怒了啊。”皮宝宝压低声音不无警示的说,他借着把湿巾塞到对方手里的功夫,眯成一道缝的眼睛猛挤。
顾唯执意不接,他也调转方向不看她。身上的泥点他不擦,更不许皮宝宝替他擦,跟人赌气似的倔强。
眼瞅着气氛尴尬,四鹏插话说车的事,他提议去找些石块,垫到轮胎下面,估计能解决问题。
皮宝宝一听,得了大赦令似的,拉了田璃去找石头。他揽着她肩膀,狗腿的说:“高兴点吗?我都给你唱了四五首歌了。容易吗我,喘气都费劲,还得气沉丹田。”
不跟人渣身处同一空间,她心情马上好转。更妙的是,人渣满身泥污,照他那么讲究整洁的癖好,不知道这会儿恶心成什么样了呢。老天也是给力,帮她惩治恶人,越想她越解恨,抿着嘴角自己闷头笑。
皮宝宝的胖指头软软挠着她后颈,象逗小猫小狗,“对嘛,你一笑我就没白费力。”
她说:“宝宝,我发现一个真理。自助者天助之,以前我怕跟人有争执,老是躲,结果那些恶人就得寸进尺。我现在不躲了,要反击,然后老天也帮我。”
皮宝宝嘿嘿笑了几声,他可不想鼓励田璃往悍妇的路子上走,小鸟依人挺好,他说:“我喜欢现在的你,绝地反击那类妹子不是我的菜。你悠着点啊,别跟我走了一趟西藏,性情大变。”
道路两侧是两三米深的沟渠,已经干涸见了底,没有大小合适的石头。走出几十米,终于见到一堆。他俩找个平缓的地方,互相扶持着下去,挑了一大一小两块石头爬上来。皮宝宝身子胖,一动不动的时候热汗也泉涌似的往外冒,不算陡峭的缓坡爬完,前胸那里已经汗洇透了。
田璃看他辛苦,让他坐下歇会,自己搬着其中一块先回车边。石头的份量挺重,她取个巧抱在怀里,象搂着个大西瓜。高原上氧气稀薄,没走几步,她也微微发喘。一抬头,见顾唯迎过来,她备足精神准备迎战。
“显你能啊?有力气啊?”他压着一肚子火,又找不到发泄点,开口一讲话冲劲儿十足,“一堆男人呢,用得着你动手?”
“我没看到我眼前有男人。”她故意将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
顾唯要接她一把的苗头陡然间浇灭了,他怒极反笑,“好,那你多搬几趟。这一块儿哪够,接着找去。”
“轮不到你指挥!”
目视着她气哼哼的背影,顾唯怒得几欲发狂,他暴躁地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然后,他开始质疑自己千里追寻的目的,不过是田怡心酒醉之下的几句呓语,他就疯了一样追过来,揣着个踩不死扑不灭的念头要见她。见了又怎样?她还是死不悔改的狠心绝情。越想越堵得慌,顾唯不再考虑干净与否,反正他现在脏得够扔进垃圾堆了。他索性坐到道边的路基石上,掏出烟点燃,烧香似的夹在指间。
高原上的风不温柔,急促地卷着烟气飞散,象那次在医院楼道里。盛怒之后,他又跌进了无望里,怎么就找不到一种让她痛不欲生的方法——那样,他才能解恨地告诉她:你也尝尝这滋味,别总是我一个人当傻瓜。
一会儿,四鹏和田璃说笑着过来,准备去皮宝宝身边搬多些石头。走过顾唯身边时,四鹏亲热地拍了他肩膀一下,“老顾,最大那块留给你了啊。”
顾唯没反应,低头磕着烟灰,如果能看到他的眼睛,可以清晰地跟田璃的脚尖连出一条线。恨依旧是恨的,但遇上多看她一眼的机会,他舍不得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