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希淳的记忆里,父亲从来都是伟岸得像山一样的存在,即便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都丝毫减弱不了自己对父亲的热爱。
不对,是对父亲这个称谓的热爱。
她曾经渴盼过,自己的父亲,能像每一个不善言辞的老父亲一样,随时随刻对她亲切地张开双臂;她靠想象加工每一个父女热爱彼此,调侃互动,真实相处的鲜活细节,力图证明父亲曾深爱过自己。
到最后也只能是徒劳。
父亲早亡,在她过往三十几年的人生里,只成了一个象征意义的符号。
每年父亲的忌日,母亲总是让她跪下来叩拜,说父亲时刻在天堂上凝望着她,父亲活着的时候深爱着她,即便去了另一个世界,对她的爱和期望也不会衰减一分。
她不断被擦除的记忆是很折磨人的东西,很多她轻易不敢遗忘的非常重要的往事,都被记忆删除了,以至于让她连父亲到底是如何出车祸死的,都遗忘了。
但是,是自己开车撞死的父亲?
怎么可能呢?张希淳如何都无法相信,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开车撞死父亲。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佩瑜,闭嘴。”应素珍提高了音调,一把搂过张希淳,笑着说:“小淳,别跟妹妹一般见识,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刚回家,舟车劳顿的,进屋好好休息一下。”
感觉好冷。
这个拥抱没有丝毫的热度,就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谨小慎微,却又礼貌克制,好像彼此间隔着一层看不透的心墙。
以前,自己和母亲应素珍也隔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可是,再怎么有距离感,母亲还是那个可以撒娇、可以吵闹、可以付出,拥抱就能感知彼此,再怎么伤害都能冰释前嫌的,代表着家的人。
但这个拥抱让张希淳觉得,这个时空里唯一熟悉的家人,其实是个陌生人。
直到这一刻,通过这一个拥抱,让她意识到,她可能穿越到了平行时空。
而这个时空,很可能就是她一直梦见的,大冬哥和那个女孩子相依为命的时空。
张希淳甚至怀疑,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平行时空里的另一个自己。
只是,她没想到,另一个自己会过得如此凄惨。
还有,另一个自己想让她干什么呢?
还有,那个梁忍冬,是从这个时空穿越过去找自己的吗?
他那样纠缠,是对这个时空的张希淳余情未了,却认错了人吗?可是为什么会娶张佩瑜?又是什么时候答应娶张佩瑜的?
他应该跟自己同时穿越回属于自己的原本的时空里了。难道是穿越回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发生空难了,万念俱灰才答应娶张佩瑜的?
张希淳将这些事的前因后果都仔细,认真推敲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应该就是那么一回事。
没想到在这个时空里,梁忍冬跟另一个自己有这么深的纠葛。
那么,在自己原本的时空里呢?梁忍冬又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
张佩瑜和母亲径直去挑婚纱了。
张希淳将这个“家”里里外外都走了一遍。
摆设没什么大的变化,是母亲应素珍一贯喜欢的淡雅风格,看来两个时空的母亲有某种相通性。
唯一不同的是,在自己原本的时空里,应素珍对奶奶的意见非常大,奶奶过世后就将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扔了出去,弄了一间客房出来。
而在这个时空里,因为“父亲”没有出车祸还活着,“母亲”估计不敢明目张胆地这么做了。
当然,也不排除,这个时空里,“母亲”跟“奶奶”的关系其实没有那么遭。
张希淳在张佩瑜的房间里呆了很久。
这是一个有着严重“公主病”的女孩子的房间。
随处可见的粉色家具,还有各种可爱的小配饰,仿佛一个沉浸在童话世界里不愿意长大的公主。
桌子上、墙壁上有很多照片,记录着这个公主,从小到大过着如何被爱包围,养尊处优的生活。
而且,感觉这个时空里的家人,很喜欢到处挂照片。
这一点跟自己原来的时空也有很大差别。
印象中,母亲应素珍害怕刺激她,或者害怕她整天刨根问底问些小时候的事情,将家里全部的照片都藏起来了,而且藏着相当高明。
张希淳漫步精心地走着走着,几乎走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子的每一处角落。
她在客厅正中央的高悬着的,那一副偌大的全家福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副三个人的全家福。
张希淳盯着这张象征着父慈母爱,家庭圆满的全家福不放。
有那么一瞬间,看着全家福每个家庭成员温馨和睦,笑颜如花的表情,张希淳觉得非常刺激,十分碍眼,有种让人想拿剪刀狠狠扎上去的冲动。
张希淳又觉得相当好笑。
自己到底在憋屈个什么劲呢?
这个时空的“张希淳”,还有这一家人跟自己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就算整个屋子,没有一点点“张希淳”的身影。
就算这个时空里,“张希淳”活得像一道见不得光的影子,成了一个开车撞死父亲,亲人咬牙切齿提及,必须藏着掖着的神经病。
就算“张佩瑜”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没有“张希淳”这个神经病的世界里。
但,又关我什么事呢?
何必替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感到郁闷,委屈,甚至愤怒!!!
哦。对了,如果自己真的穿越到平行时空。那么,原本生活在这个时空的“张希淳”,又去了哪里?
张希淳百思不得其解,现在这种一团乱麻的情形,真是让人觉得越想越头疼,她索性快步跑进奶奶的房间,将自己从头到尾都包裹起来。
可是又睡不着,无数疑问盘亘在脑子里。
张希淳觉得,解开这些疑问的钥匙,只可能在梁忍冬身上。
毕竟他是连接两个时空的,最关键的人物啊。
自己估计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了。
想到这里,张希淳突然安心了,沉沉睡了过去。
傍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雨,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
奶奶的房间没有关窗,张希淳是被滂沱大雨敲打屋檐的声音给吵醒的。
她慵懒地伸了下懒腰,穿着睡衣径直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瓶酸奶喝了起来。
他们去试婚纱还没有回来。
张希淳看了一眼冰箱,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将里面的剩菜热一热。
好像有卤猪脚,还有花蛤豆腐汤,还有一盘青菜。
都不是张希淳喜欢吃的。
她默默吃着手中的酸奶,外面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这雨太大了,佩瑜,今天试婚纱试得怎么样?”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由外而内传了进来,他的声音很洪亮,带着明显的南方人口音。
张希淳意识到,这个时空的“父亲”回来了。
那个,另一个“张希淳”开车想要撞死,却命大活了下来,对“张希淳”这个女儿深恶痛绝的父亲,回来了。
张希淳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面对这个脑子里全然没有半点印象的所谓“父亲”。
而且,还可能是对另一个自己恨之入骨的“父亲”。
可是,来不及了,张希淳找不到地方藏,而父亲张鸿俊已经循着厨房内的动静,走了进来。
“是你!”
“爸爸。”
父女俩就这样惊悚地,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探究着彼此。
“听你妈说,你想参加佩瑜的婚礼,跟主治医生表达了这样的想法。”
什么?是这个时空活成一道影子的“张希淳”,自己提出要回来参加妹妹婚礼的?
她竟然有这样的胆量?她想干什么?
张希淳心里一惊,自嘲揶揄着:“估计这个家,没人欢迎我回来吧。”
“你有自知之明挺好的。”
不知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这个曾经想开车撞死自己的女儿,张鸿俊不自然地回避开张希淳清澈见底,渴望又害怕爱的视线。
而张希淳同样,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父亲”了,这种心情非常奇妙,带着一点点小期待和小雀跃,又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张鸿俊看着女儿卑微、期盼、又难掩失落的样子,终究是于心不忍,他小心翼翼斟酌着用词。
“但是你要明白,闹得再僵,我们都是一家人。爸爸想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人回来了就好。”
“嗯。好的,爸爸。”
张希淳眼里噙着泪花,重重地点了点头。
张希淳没想到这个横空出世的“父亲”会这样说。
她原以为,张佩瑜把话说成那个样子,这个时空的父女关系应该可想而知地糟糕,她甚至做好心理准备,要承受父亲的冷嘲热讽,可能会被赶出去露宿街头,或者被强制收拾包袱回精神病院了。
可张鸿俊一番暖心的话让她震惊了。
原来,这个时空的父亲,对另一个自己,也是默默关爱着的啊。
张希淳憨笑着张开双臂,像一个迷路归家的,不知所措的孩子,想用力拥抱住自己的父亲。
可张鸿俊却下意识的,不自觉地往身后推了几步,他适应不了跟这个女儿如此的亲昵,对于张希淳的主动,他的脸上同样写满了不可思议。
张鸿俊清了清喉咙,说:“小淳啊,你刚回来,先去奶奶房间休息吧。”
张希淳不管不顾地又驱步靠上前来,她主动挽着张鸿俊的手臂,亲热地摇晃着:“爸爸,妈妈也这么说。可是我刚刚已经睡了一下午了,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
“你妈妈她们没那么快回来,你要不先热一下冰箱里的剩菜,哦,对了,煮点干饭。你看,我路过市场,买了你最喜欢的河虾,抄一盘当下酒菜。”
张鸿俊将手里的袋子交过张希淳,移步到二楼看电视去了,张希淳为难地看着手中活蹦乱跳的河虾。
这个河虾,倒不是自己最喜欢的,但也至于排斥就是了。
可是这个要怎么炒?而且,还要煮饭?
天,她可是一厨房小白。在原来的时空里,一日三餐不是在公司里叫外卖,就是老妈好吃好喝伺候着。
这个做饭,还真没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