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忍冬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日子毫无波澜地继续向前推进着。
张希淳彻底跟沈医生断了联系,再也没有踏进那个心里诊所半步,原先她还担忧沈医生会打电话过来劝她继续接受治疗,可是竟然什么都没有。
这两个人,这段为寻找童年记忆而在迷惑中挣扎的日子,就像被脑子里的橡皮擦再次清除了一样,什么都没有留下。
大冬哥和那个女孩子已经很少出现在梦里里,这让张希淳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她的记忆被人煞费苦心动了手脚,她也懒得去深思梁忍冬这么做的用意,反正动机已经无从查起了。
有时候在想,也许郁欣妍说得对,谁不是抱着残缺的记忆过一生?
大部分人的日子不是边过边忘,在这忙碌又无聊的人生轴里,每时每刻被动地产生些瞬间的垃圾记忆,然后继续边忘边过?
童年记忆不过是成年人奢侈的安慰剂,偶尔想起小时候蠢得冒泡的自己,可以获得片刻短暂的安宁。
只是片刻而已,所以遗失了也没什么稀奇的。
邓主任依然变态,张希淳每天依然被她压榨得疲于奔命,郁欣妍偶尔看不下去会帮她毫无卵用地反抗,然后无可奈何地四处树敌。
郁欣妍后来又提了几次辞职,在张希淳可有可无的态度中作罢,后来索性不提,还威胁她自己走后,放任张希淳自生自灭。
是的,如果说生活中有什么大变化,可能是郁欣妍最终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她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遨游,何必陪着张希淳在这死气沉沉的牢笼里耗呢?
公司决定给郁欣妍办一个盛大的欢送会,张希淳才知道原来郁欣妍人缘那么好,不是自己一度以为的受排挤的,同病相怜的边缘群体。
欢送会上,郁欣妍执意要跟张希淳喝交杯酒,等一瓶又一瓶酒下肚,喝吐了的郁欣妍整个人趴在她身上,喋喋不休说着悄悄话。
有时候,看且玩且闹且疯着的郁欣妍,在一众同事里游刃有余地玩闹,觥筹交错间应酬,张希淳觉得曾经惺惺相惜的好友非常非常陌生,但她酒后吐真言说的每一句话,却字字戳心,让她的眼泪有如决堤。
“希淳啊,跟你亲近有多难你知道吗?你自己有多难搞你知道吗?”
“敏感,自卑,懦弱,她们无数次问我,为什么跟这样的张希淳交朋友。”
“她们说,难道是因为你将自己活成一个发光体,拼命想照亮这个世界阴暗的角落?”
“可是看着你一个人孤独来来往往,一个人谨小慎微的样子好可怜。”
“要向阳活着啊,要照顾好自己啊,我最担心你了,真的,跟自己的亲兄妹一样牵肠挂肚。”
郁欣妍的辞职并没有改变张希淳生活轨迹,她依然每天两点一线上下班,沉默应对公司里的流言,同事们的孤立,生活上的打击。
但郁欣妍的离开却真切改变着张希淳,她将自己一层又一层包裹起来,逼自己活成正常人的模样,甚至不惜给自己缚上厚厚的茧,连应素珍也察觉她的异样。
看着一天比一天鲜活,实际却是在一天比一天萎靡的张希淳,应素珍也跟着一天比一天焦虑了起来。
这天,母女俩怀着各异的心事,一个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一个在厨房里喝水。
张希淳正在斟酌用词,她想郑重地告诉妈妈,从今天开始大家抛开过往,像所有生老病死的人,平凡地活下去。
张希淳背对着应素珍,假装无意地问正在炒菜的应素珍,能否给自己安排相亲,还笑着调侃自己,年龄一大把,估计萝卜青菜都没得挑,不好找了。
应素珍错愕地转过身来,直愣愣盯了她好久,连鱼烧焦了都没有察觉。
“妈妈,快关火,鱼要焦了。”
“哎,看我这记性,人老了就是健忘。”
应素珍关掉火,寻思着怎么跟女儿开口:“怎么会突然提相亲?我们希淳想通了?”
“不是,就是觉得将自己压抑得太久了,得给自己颓废的生活找一个出口。况且,到了年龄就结婚?妈妈不是也这样希望的,身边的人不是很多都这么过来的?”
“妈妈从来没有希望你通过结婚来解决一切问题,因为结婚不是解决问题的万能灵药,相反可能是制造新问题的开端。以前之所以鼓动你去相亲,是因为要多接触人可能延伸出新生活的可能,可是现在,特别是欣妍辞职离开的当下,你不适合去做任何决定。”
“妈妈,你也太高看她了,郁欣妍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
“是不是无所谓了。”破天荒地,应素珍直直走过来,主动摸张希淳的头说:“希淳啊,随着性子活,咱们没有必要活成别人的模样。”
小时候,甚至长大后,张希淳曾经盼望了无数次,妈妈亲口对自己说,她张希淳,没必要活成别人的模样。
可是现在,当被岁月驱赶着,被命运折磨得,只剩下疲于奔命的妈妈,从那张苦口婆心说过无数次道理的嘴巴里,说出这句曾经最想听的话,突然就没有那种期待已久,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像长期压在心头那块巨石,又沉甸甸了几分,让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妈妈,有您这句话就够了。童年记忆就随风飘散吧。”张希淳径直瞥过脸,不想流泪的她拼命在压抑自己了。
可是,应素珍似乎没有察觉女儿的思想,像自己一样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质变,只顾着一股脑向不了解女儿的自己展示她母亲后知后觉的共情能力,还有发自内心的深刻的改变。
于是,妥协也好,顿悟也罢。母女俩似乎都变了,却悲哀地在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角力,而且似乎很有一条路走到黑的架势。
“况且,我们家希淳还有好多好多珍贵的记忆没有找回来,是妈妈错了,太忙忽略了你。”应素珍继续说:“要不,妈妈陪你一起去心里诊所找沈医生,好不好?”
“沈医生?妈妈你怎么知道沈医生的?接受心里治疗的事,我可是一直瞒着你的。又是梁忍冬干的好事对不对?这个人怎么阴魂不散了?”
“没有,希淳,你不要误会,妈妈不认识什么梁忍冬,妈妈只是希望我的宝贝女儿好起来。”
“那为什么你会知道沈医生,知道心里治疗的事?”
“对不起,没经你同意,妈妈私自翻了你的包,看了里面的诊疗病例。可是妈妈只是想。”
“妈妈!”
张希淳愤怒地摔掉了水中的玻璃杯。
玻璃杯在地上粉身碎骨了,水被溅得四处都是,那些碎片像瓦砾一样残破,耳畔又响起震耳欲聋的,钢笔重重划过玻璃的声音。
张希淳突然笑了,一直琢磨身边人的反常举动的她突然豁然开朗了,有一种快窒息的时候猛地解脱的畅快感。
“妈妈,你知道吗?张希淳,你不用循规蹈矩活成别人的模样。我等这句话,等了快三十年了。”
“可是,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张希淳掩面而泣后目光炯炯地盯着应素珍:“所以妈妈认为女儿得了神经病,所以才被迫改变自己,向女儿妥协的?说什么我不用活成别人的样子!哈,可是所有人都逼我,他们一个个都在说,张希淳,你爸爸几年前出车祸死了,已经不在了,你妈妈肩上扛着全部生活的重担,太辛苦了,你要懂点事,帮妈妈分担。”
“可妈妈,您知道吗?我竟然连爸爸怎么出的车祸,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好像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已经不在了。还有张佩瑜,我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模样,到底是我的谁,是不是也死了,却整天阴魂不散,如影随形地跟着我。”
“是的,妈妈,我病了,病了五年了,甚至可能更长,反正记不清了。这些年,脑子里像是被装了一块橡皮擦,专门负责失忆的。”
应素珍立在原地,抚着胸口,像木头一样,久久,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她任由女儿发泄心中的委屈,眼中没有一滴眼泪,只是将慈爱、痛苦、迷茫的复杂眼神投在女儿身上,抚过她周身的每一寸。
张希淳根本无法理解母亲的安静,此刻,她像一个叛逆的,压抑的,暴躁的狮子幼崽,想将身边的一切都烧毁,烧个殆尽。
她冲了上去,抓着母亲的手,按在自己的脑门上。
“妈妈,我这儿,您女儿这儿出现问题了!!!还有我脑子里总有自己在精神病医院,被人按着打针的碎片画面,是不是你们都知道我这儿出问题了,全部全部瞒着我!!!”
“早知道最后会变成这样,我情愿早在五年前就告诉您实情,所以妈妈,现在能告诉我了吗?张佩瑜到底是谁?!”
应素珍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老旧的随声听,随着听下面还压着一张机票。
是一张2月28日下午三点飞往澳大利亚的机票。
张希淳接过来,打开那台老旧的随身听,里面的磁带是罗大佑的专辑《童年》,张希淳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那首《光阴的故事》。
在她的梦境里出现过无数次,几乎成了主题曲的歌。
“这是佩瑜小时候用的随声听,里面的这盘磁带是她最喜欢的歌,几乎早晚不离身。佩瑜到底是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隔天,当张希淳拖着行李登机后,却在座位上遇到了梁忍冬,他笑着跟她打招呼,问她:“是不是北京太冷,才打算逃离冬天,跑到澳大利亚度假?”
张希淳心想,逃离冬天,这个主意不错,来一场惧冷综合征患者大逃亡,也算同病相怜。
但她没理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她此刻的心情是亢奋的,因为所有的谜题,都即将被揭开了。
正是深信不疑张佩瑜是解开一切谜底的钥匙。
她才欢天喜地登上飞机。
只是张希淳没想到,这是趟死亡班机。
这趟航班出发没多久就失事了,机上人员全部罹难,她和这个短命的“病友”就这样共赴了黄泉。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