酡颜急急吼吼出了门，就是熟门熟路，少说也得花个把小时。胖婶娘接过赏钱，习惯性捏了捏厚薄，又背过身笑意绵绵地塞了个小纸包给王妈，叮嘱她，“这个好东西，是我附赠给你家先生和小姐的。各一半，掺水里，保管成事。”
王妈有些犹豫，伸出的手又往回缩了缩。胖婶娘也不管，自己时间宝贵，拉过就塞进她手里。外带还拍了拍王妈的手背，语重心长地交代，“送佛送到西，你可得记住了。”话毕，也不等王妈来送，和庄佳麒招呼了一声就出了门厅。迎头正赶上回来的阮灏君，胖婶娘恭敬地叫了声“阮先生”，扭动胖腰肢走出了院子。门外依稀传来《西厢记》里“佳期”的唱段：“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济川才。一双才貌世无赛。堪爱，爱他们两意和谐。一个半推半就，一个又惊又爱，一个娇羞满面，一个春意满怀……”
看着立在院中的王妈，阮灏君莫名地指指胖婶娘远去的方向，是在询问。王妈靠过去，轻声说：“余先生不知从哪里请来的，说好了，今天特别带了庄小姐过来。”
“什么？余世勋，越来越胡闹。”阮灏君正想问人在哪里，看到王妈手里攒着小纸包，直打哆嗦。“你拿着什么呀？”他顿时存了疑心。
沉默、纠结、挣扎，在分分钟的时间里蒸腾，被阮灏君瞪住的王妈顿时泄了气，坦白道：“哎，还不是先头那个胖婶娘给的。说是，放，放在水里……”
面对如此紧张的王妈，还没等她自白完毕，阮灏君倒被逗笑了，他说：“这没用，放一百包也没用。‘春药’都是镜中水月。”在国外接触了西方医学才知道，古今中外，各种民间药方或者土物那是很多很多。而人们认定它有功效的理由都很欢乐，比如生蚝，就因为其外形，而被认为是一种“春药”。古人还因为一些动物总是出双入对，而将它们视为春药。国外的壮阳药，也只有恢复机能的作用，却没有催情效果。不过，阮灏君也不敢打包票，有些类似鸦片烟的毒物倒是会产生幻觉，想到这里，他从王妈手里拿过小纸包，顺手丢进了簸箕里。处理完毕，他朝门厅内看了看，问道：“庄小姐呢？”
“在书房里。”完全没听懂“镜什么水什么”的王妈怕先生怪责，嗫嗫地回答。“不过，她……”
“她怎么啦？”不会是中招了吧，不排除千分之一的可能。也不等王妈说完，阮灏君已经风风火火地冲进书房，正看见佳麒坐在门侧的沙发椅上，背对着门，掀起上衣的一角在捣鼓什么。
他冲到近前，一把捂住她的衣角，“你这是怎么了？”话音刚落，看到她满身的红墨迹，脸上也花了，身上也湿了，轻薄的夏衫勾勒着少女玲珑的曲线，胭脂色晕染着淡淡的绿豆清香，像是夏天里做了一个顶顶清幽的红颜梦。他心思动荡，自嘲一颗春心不服药就到了，手里按住的衣角下攒住少女的手片刻又不想放。无论何等微不足道的关怀，只要日日坚持，从中总会产生出某些类似观念的东西来。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情感也许早已抬头。
庄佳麒此时看到阮灏君也是欣喜的，她总觉得胖婶娘不正道，早先在书房见着先生的书，看到扉页的字迹才愈加确认这是阮灏君的家。但没有见着人，酡颜又被支开让她感到“孤掌难鸣”，没有任何时刻比此刻更盼他出现。因而，她被自己和对方眼里的真切所感染，也没有在意自己隔着衣料被握住的手，只是回答他的问题：“前面胖婶娘打翻了墨汁，撒到我衣服上，酡颜已转家里拿去了。”她想了下又补充道：“酡颜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
“你喝水了吗？用过什么点心？”阮灏君并不关心酡颜是谁，只是悬着的心还吊在半空，未有着落。
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但是他面上确实很急，一点做不得假。佳麒只得把进来后的情况再详细说了一遍，道：“胖婶娘她本来是要端绿豆汤给我喝的，可是走到桌子边上翻了……。”总之，大意是什么也没喝上，什么也没吃着。
松了口气的阮灏君看着佳麒兀自陈述后情，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随时细润的仿佛看一眼就能让人沉醉似的。突然心里叫嚣起一股声音，想扯过毛巾擦干净她沾着墨迹的脸，想亲吻她的唇制止她不停讲话的嘴，他按住佳麒衣角下的手，缓缓直起身凑近她的脸。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在捕捉到对方眼里的一丝惊恐时，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拿手点了点她的脸，用沾了红墨迹的指腹给她看，打趣道：“看你，你的脸都沾上了，倒可以去唱一出【单刀会】！”
庄佳麒心想，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今天带着酡颜赴约，倒真像是赴刀会一样的心情，结果也不是江水变成20年的英雄血，而是红墨水化成了豆蔻染衣料。想到此，看着狼狈的自己，她也露出了自嘲的羞涩笑意。
这二人对话都没有用敬语。在王妈看来，就像是在倾吐和排解委屈的情侣一般，她隐到花窗下，心中暗喜，俩人有戏，才好向余世勋报告。他可是留了一笔钱资特意让王妈请人代笔修书的。
“你这样不行，还是得先换身衣裳！”阮灏君看着湿了半身的少女，皱了皱眉，微一沉思，走到窗下唤人：“王妈，王妈！”。
正听墙根的王妈打着腹稿，苦思冥想的档口被叫进了屋。只听阮灏君继续吩咐，“劳烦您跑一趟隔壁街，就是上次去过的程先生家，问他新婚妻子要件干净的衣裳，赶紧去吧！”
王妈应声而去。还未出屋，又被阮灏君追了上去，附耳交代了两句。
“嗳，嗳，放心吧！先生。”王妈一边答应，一边为不能继续偷听而惋惜。所幸，她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脚不离地就出门去了。
房内又剩下佳麒和阮灏君俩人，佳麒注意到了先生袖口的墨迹，想是刚才情急在她身上沾染的，她有些不好意思，说不上是羞涩还是抱歉，忽然就有些局促起来。阮灏君也注意到了，他笑了笑，说道：“你坐坐，我去处理一下，等王妈回来，你收拾停当，我再同你讲。那个浑……，就是余世勋走的匆忙，将成渝片区的官话尽数说于我听了。你尽可放心。”
庄佳麒本意就想，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都替我安排好了。想想，这样说出来又太随便。也就默默地点了点头。
所幸，等待的时间并不太长。王妈办事很利索，十来分钟就取来一件干净的衣服，外带一条新毛巾。衣裳是新式旗袍，低领、短袖，长度正好到佳麒膝下，胸部合体，腰身略松。看得出，是没上过身的新裳，佳麒特别小心，她在书房里就着书橱的镜面整理衣领和下摆，寻思自己还是第一次在异世空间里穿旗袍。自己的衣箱里有两件倒袖口“严冷方正”的老式旗袍，一来是款式旧了，二来上学一直穿着袄和裙，也成了习惯，那些记刻着民国转型期服制变迁的旧作只能压压箱底去了。
佳麒正寻思着要万分小心洗好、熨好还给人家，贴心的王妈就来敲门，收走毛巾的时候，还“啧啧”称赞了好几声，闹得她怪不好意思，只能抱以微笑。回头见换了新衫的阮灏君正站在房门外，光线丝丝缕缕投射在他白皙的脸庞上，透着棱角分明的珠光色泽。翕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澄澈的眼睛，此刻眼角微微上扬。唇色浅而微抿，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切恰到好处。佳麒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意识到她的先生原来也是“萧郎”一般的人物。浅蓝细格的衬衣，手腕处松松挽起，明明是略显休闲的装扮，在他身上反而清雅以及，全无半分散漫。只不知站了多久，也不见进来。她突然想起自己造访先生家里已久，见面狼狈，还没有正式见礼。因而，略略曲身，对着门外的阮灏君清脆地叫了声“先生”。
这一声称呼警醒了梦中人。旗袍更加衬托出她绝佳的身材，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漆黑的头发有着自然的起伏弧度搭在肩上，弯弯的柳眉，小巧挺直的鼻梁，兼有女性的俏美又有点男性才有的英气，会说话的眼睛，还有差点使他犯错的嘴唇。阮灏君错觉小姑娘突然长成了，这种自己看护了甚久的心情，是绝不想同他人分享，他正惊讶自己“成人之美”的心怀怎么就狭隘起来，变得越来越像个“登徒子”。继而再比照自己失落而复得、复得而失落的心，再不愿自欺欺人。“先生”的称呼又让他回到现实中来，原来她穿旗袍这般好看，原来是旗袍使她更成熟了，他希望自己永远记在这一刻，最好一刻也不要醒来。
可惜越美好越易逝去，否则也衬不出它的“美”来。
“恩，我们现在来说说话剧的事情吧。”清明起来的阮灏君拖过椅子，示意女学生坐到书桌前。
酡颜取过衣服来的时候，俩人还在书房里谈话剧的事。听说小姐已经换过一身衣服，她也就安心被王妈安排去茶歇了。
“你喜欢《护生画集》？”谈完话剧，看到书桌上明显被翻阅过的丰子恺画作，阮灏君随口问道。
和这位留过洋的先生谈话，常能感受到中西思想的融汇，他的课兼容并包，庄佳麒并不排斥。她随口答道：“喜欢啊，这本画集今年2月出版的，当时家里出了点事，等到去买的时候已经售罄了。”
虽然没有提是出了什么事，但阮灏君也是从袁婉珍、陈轩的只言片语里听出些道道的。他没有追问，只是贴着她的尾音说，“既然喜欢，这本书就送给你了。”
“真的吗？先生，无功不敢受禄啊。”庄佳麒好笑的试探先生，她以前怎么就觉得他会是个记仇的人呢。
阮灏君瞪了她一眼，“怎么会无功呢？这正是开明书店寄给我，邀我得空写两篇评论，你既然喜欢看，总要给点想法？比如对哪一副感触最深。”
“我吗？我最喜欢……”佳麒想了想，农夫赶着乳母老黄牛犁田是很震撼、被箭射中伴侣的候鸟的“诀别之音”也很悲凄。但还是更喜欢“小草出墙腰”的那幅画。于是她答道:“最喜欢生机！”
随着她的吟诵，阮灏君合道：“小草出墙腰，亦复饶佳致，我为勤灌溉，欣欣有生意。”
两人同时吟完最后一字，不禁相视一笑。阮灏君解释道：“我也最喜欢这一幅，难得好书要赠予知己。”
“先生谬赞了，我见识浅薄，怎么配做先生的知己。”佳麒随口谦辞。阮灏君也不以为杵，接着上一个话题，“你该知道子恺先生从弘一法师皈依佛门，已是在家弟子。”
“知道。但我觉得他是一位典型文人士子，儒家是入世，他反战爱国；道家是无为，他厌恶官腔；释家是护生，对任何生命都应该尊重，为世间人道留一线生机。”佳麒打小钦佩丰子恺和李叔同（弘一法师），李叔同是丰子恺老师，作为学堂乐歌代表人物，他创作的「送别」经典流传。不过，她更爱丰子恺，因为他没出家，没让老婆守活寡，有情有义，带病完成「护生画集」，兑现对老师承诺。当然，有些之后的事情阮灏君目前是不会知道的。
目前的阮灏君正饶有兴味的看着他的女学生，“庄同学，你的浅薄一点也不客气。”说完，用手弹了一记佳麒的小鼻子。虽有种说不上的怪异之感在心中流过，佳麒还未来得及细思量，就被阮灏君打断了：“这是罚你撒谎，待人不诚！”庄佳麒也只好讪讪地笑了。
屋内笑语晏晏，不到万不得已，王妈是绝不想打断的。她不情不愿地敲开门，就立在门外，怯生生地说：“先生，阮小姐的丫头说下晚了，来问小姐何时回家吃饭。”
阮灏君看了眼庄佳麒，正犹豫怎么留她用饭。王妈又抢着说道：“先生，家里有菜，我现抄几个，足够。老是一个人吃多没意思。”阮灏君一时有些尴尬，又觉得王妈成了一朵解语花，他清了清嗓子，自然地接道：“晚了，就留下用饭吧，也是便饭。”
本意是想要拒绝，但是听到王妈说“一个人吃饭”，又见阮灏君的局促。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安先生不常来吗？”问完又在心里大大后悔。
“谁？安颖吗？”阮灏君反问道，看见女学生一副问错了问题的模样，突然就笑起来，“她是贵人，我这里庙小容不下。其实，她是程昌平新婚妻子的发小，算是半个熟人了。”
阮灏君解释得很诚恳，佳麒心自埋怨问的问题太过孟浪，不该是一名女学生问的，也许是自己在小满的年代里做惯了记者，也染上了“八卦”的毛病。是的，她把自己的“失语”归结到了职业习惯上。现在，问也问了，答也答了，再说不用饭，难免有些拿乔。于是，佳麒也就爽爽气气地应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