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姐妹俩动身去苏州城区的袁宅。因为连番的话剧演出,近两个月怕是难抽身回芦荻,俩人多收拾了些衣物。佳麒很是松了口气,若是在老宅里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也不知如何应对妥当。
拱月桥巷的袁宅取名“憩馆”,大门沿街巷,后门和厨房、柴房靠河道。不同于老宅的纵向递进,整个院落呈正方形,底层分为四进,由大小不等的三个天井分开,以解决通风采光问题,并各设扶梯便于各进住房分开使用。占地虽不如老宅大,但朴实无华,极大利用了生活空间。“憩馆”内的摆设也更多充斥西洋的味道,书房的卧室功能已经被取消,只是放着写字台、书柜、转椅、沙发。家具虽也是成套的红木,但坐具全变成了软座垫椅和沙发。想来这才符合豫曾舅舅有些狷狂的性子,他常说今人太少体会到辛亥带来的社会新风。
堂屋内的座钟敲响8点,婉珍和佳麒终于收拾停当,打算去和书房内的主人问安。她们刚进门的时候,豫曾、泰曾正在书房接待知擎社的核心人物,也就是泰曾的大媒人——柳无忌。因着乡里乡邻的关系,又兼是当地的名士,袁家兄弟常参与柳无忌组织的各类唱作活动,也成了知擎社的社员。而柳无忌本人,曾就任总统府秘书,社会关系众多,他创办的知擎社名流云集,高旭﹑苏曼殊﹑马君武﹑宁调元﹑周实﹑吴梅﹑黄节等均被纳入社员体系。
“五年前托宾虹兄绘作的《寿萱图》给老爷子祝寿,如今真是找不到了,只留下《寿萱图题咏集》刊印本。”这是泰曾的声音。
“此话怎讲?”
“绘成后,得社内友人相助,短短一年间,又有社外金松岑、蔡哲夫、范烟桥等人记、序、诗、词百余件,我的朋友多,来拱月桥医馆、芦荻医馆的时候总听说有这么件雅事,你来借阅,我来借赏,最后尽不知到了何人手中,迟迟不见归还。”这是豫曾舅舅在解释。
“真正是可惜!你为人就是太有些狷狂,总不设防不行。”
书房里,传出豫曾舅舅不好意思的笑声:“无忌兄总是一语中的。”
内里谈兴正浓,佳麒二人觉得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正交代门口豫曾的跟班赭石,要其完事后代为通报,就听书房里泰曾叫道:“外面谁啊?是婉珍、佳麒她们来了吗?”言毕,书房门就被从内打了开来。
“是啊,泰曾舅舅好!”佳麒只好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转而又叫了声“豫曾舅舅!”
婉珍反倒楞在那里,想必还没能把父亲有外遇这件事情消化干净。佳麒忙拉拉她的衣袖,她才想起来,轻着叫了声:“父亲!”
豫曾也没留意她的不自在,只指着沙发主座的中年人介绍道:“这是你们无忌伯伯。”
“无忌伯伯好!”俩人礼貌地问候客人。
“啊呀,婉珍几年不见,变成大姑娘啦。这位是崇官妹子的女儿吧?”
“可不,如今算是我的养女!”泰曾一步站到佳麒边上,摸着她的头,急吼吼回答,那语气、手势,无一不让佳麒感觉自己就像是舅舅新得的宠物。豫曾则受不了地抚额:“泰曾你好好说话不行吗,谁和你抢了?”
泰曾正想呛回大哥,却见柳无忌深锁眉头,语带担忧的道:“这可难办,我没给叶家说你还有个养女啊。”
摸着头的手顿了顿,泰曾一直以为抚养侄女天经地义,干别人鸟事,忽然想起还有正在议亲这桩大事,两者居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顿时沮丧得犹如焉了的茄子。
还是佳麒反应的快:“无忌伯伯,我现居芦荻袁家老宅,在苏州师院上课,一时半会去不了泰曾舅舅身边,实在无需特别因此事去叨扰叶家。”
柳无忌听了,看看面前的庄佳麒,这话应该是她早就想明白说的,一派自然之态,是个有眼力的娃娃,但他想起先前豫曾跟自己提起的这孩子在学堂上的一番惊世骇俗之论,觉得有必要提点,于是又开口道:“你舅舅刚谈到你对诸子学的推崇,真是胆大,倒颇有点像梅光迪、吴宓这些学衡派的思想,小姑娘莫不也是他们的拥趸者?”
佳麒看了两位舅舅一眼,得了默许,也就不卑不亢的回答道:“侄女只是觉得,伦理道德和科学民主一样重要。在文明日进的情况下,当守护精神价值,这两者谁也离不开谁。学衡派主张兼采中西文化之长,并不是要复古倒退,只是在和新文化派的论战中丧失了理智。侄女觉着诸子学的精神价值不可废,白话文、白话诗歌却也是大势所趋,并不偏激,所以算不得他们的拥趸者。”
柳无忌听后频频点头:“这一点章老也已经意识到了,早年为了反孔宣传的需要,谓孔子窃取老子藏书,又谋害于他,导致今人孔、老相猜。学衡派还撰文批评章老扭曲《庄子·天运篇》。如今他特意公开致书,承认此‘乃十数年狂妄逆诈之论’,表示谢罪。这是一代国学大师可贵的良知。”柳无忌捧起手里的太平猴魁,扫一眼朵肥朵肥的芽叶,轻啜了一口,忽觉有太和之气,弥沦于齿颊之间,像是在思索怎么解释更易接受,他缓缓说道:“儒学是孔教的根,当年为了起到改革时弊、挽救社会的目的,两者必须一起打倒。这已经不再是单纯文学的需要,而是新旧社会交割的决裂姿态,可以说有politics的需要。听说蒋的秘书府最近正在酝酿‘新生活运动’,理论基础就是儒学的‘礼义廉耻’,这里当然有社会需求,恐怕多少也是为了彰显他的正统地位。佳麒啊,我们跳出界别去看,有太多的必然性和偶然性。politics是一场虚虚实实的交易,不能用纯人文的角度去关怀。”
毫不夸张的说,柳无忌的话让佳麒感觉到一股清风吹透了她的胸怀。以前她总是习惯分辨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尤其对于学术界的争论,她总能用一种去伪存辨的态度去看待它。可这个社会哪里都不是真空的,正是因为人的欲望不息,周围才能五彩缤纷,不同的是有些人只是参拜了寺庙,有些人则是膜拜了整个国家。
“侄女受教,请柳伯伯接受侄女的谢意。”话毕,佳麒朝柳无忌十分恭敬地施了一礼。在她的心中,除了早年北平族学里重金延请的塾师——考古学家段钦谟外,眼前这位捋着胡子笑眯眯看着她的国父前秘书,实在算得上是其短暂人生路上堪堪可数的心灵导师。
“看你们也困乏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课。”豫曾看看始终没什么精神的婉珍,想来这俩孩子路上是累着了,还是早点遣她们休息去吧。
婉珍听了父亲的话,仿佛捧到了赦令,总算在心里舒了口气,她还需要时间来适应。于是俩姐妹礼貌地告了退,各自回房休息。
此时的拱月桥外,圆月高挂,镶嵌在墨蓝墨蓝的夜空上,显得格外皎洁,不用什么灯火都能把“刘锅馄饨”的摊子照的亮亮的。可怪的很,路上行人不多,偏馄饨摊上坐着不少人,细细瞧去尽有半数以上在等食下锅,应是上一拨客人走了没多久,将将才坐下。外号“刘锅子”的摊主正在擀皮,他的老婆,人称“福嫂”的正在捏包、下锅,忙的真叫一个“不可开交”。摊子正中,一名男子帮女伴调整完椅凳,自己仔细捋整了长袍才坐下,女伴朝他微笑表示谢意。“福嫂”一看是熟人,笑着打了个招呼,朝小侄子喊道:“安小姐,两碗刘锅小馄饨咧。”
“福嫂,再加壶黄酒,两碟花生!”
“好咧!”
“安颖,浅尝辄止,今晚排戏挺累的,明天公演第一天,我们……”
“好啦,看你送我回家的份上,请你吃夜宵,还这么啰嗦,简直比我家的老妈子还烦人。你不喝酒吗?”安颖打断阮灏君的话,问道。
“我不好酒。”阮灏君思揣了下,一边打量安颖的脸色,一边道:“逸中来信了,说他们学校一位教员,也是北国社女明星,过年前递了份辞呈不告而别了,最要紧的是这位女教员把学校校长和一众清风派文人都搞得神魂颠倒,留下了个烂摊子。”
安颖听着这话,倒也不恼,她只是转着手中的酒杯子,“呼”地一饮而尽,道:“你该问问逸中,谁家里没有个烂摊子,吴昉、梁茂青谁家里还没有个原配,屁股都没有擦干净,就趴着要吃碗外的肉。就是他戴逸中不也想着辜鸿明那一个大茶壶几个小杯子的妻妾游戏么。你知道吗,戴逸中的老婆就有种,她敢说夫妻关系就是牙具,谁爱你嘴里使使,我嘴里使使,驳得痛快!”
阮灏君万没料到,逸中和他的清风朋友在对待安颖的问题上,犯了如此的忌讳。怪不得,安颖说欣赏自己,又在庄佳麒看待胡适夫妇的问题上颇加赞赏。他忽然间就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了,只是看着她啜饮,想着信里还提到一人,觉得有必要让她知道,于是他又顺道接了句:“听说卫校长已经登报离婚了。”
“哼,他也配,追求姑娘的时候,原配在乡下,学校里尽没有一个敢说实话的。东窗事发了,就以姑娘家弟弟相要挟,幸好弟弟他吉人自有天相,难道姑娘还得和这种骗子、强盗承诺一辈子不成。”
“那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阮灏君想到自己,颇有些感慨地问道。
“那你呢?”安颖打量青年人的神色。
阮灏君舀着小馄饨的汤匙微微顿了顿,“自是躲到不能躲为止,我这次回国,北边只有逸中,南边也只有昌平知道。和母亲正面交锋,她总是捧心晕厥,每次我必大败,想着这姑娘到了一定年纪总是要嫁人的,再过个一年半载我就修书去说明情况,兴许就能退婚了。”他淡淡的说道。
“你倒是打的好如意算盘,你躲多久我就躲多久,好歹过年还有个伴。”
“你真是,说你什么好。”
“嗨,那就别说了啊,吃你的馄饨,怎么?好吃吗?”
“皮薄馅嫩、味美汤鲜。”
“那可不是,福嫂,拿个皮子来!”阮灏君见安颖咋咋呼呼,又不知要倒腾什么鬼把戏。
馄饨皮子拿了来,可真叫薄似宣纸,几近透明。安颖问福嫂又借了盒火柴,刺啦一声就点着了皮子,薄薄的皮子真燃起火来,像烧着的纸片一样眼看着一点点被吞噬,这就是刘锅皮子的绝妙之处了。“福嫂”摊儿还没有摆热的时候,安颖作为第一拨常客光顾,人少的时候,“刘锅子”给她露了这么一手。此刻,随着馄饨皮子燃烧起来,周围人都转过来看着中间这桌,还有人轻轻鼓掌,对着“刘锅子”赞起好来。安颖拎着皮子,凑到自己嘴边,又问阮灏君:“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也不等他回答,安颖就说:“kissing the fire。一年前卫校长就给我表演了这一手,我以为自己吻着的是一团恋火,最后才发现是团生龙活虎般的烈火。男人都是想着自己退路的,唯有我们女人是真正的赤条条来去。”
“安颖,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阮灏君微微叹息,扶起安颖,和老板、老板娘道了别。
阮灏君回到自己家,躺在床上还在想安颖临别时,对他说的话,她说:“你身体上有洁癖、我精神上有洁癖。”他翻过身,就着穿过树荫的碎玉月光自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