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主角离场,瑞元、瑞铭两个小的被照管的婆子催着上床睡觉。厅堂里只剩下佳麒、婉珍和黄氏。
黄氏犹自沉浸在丈夫的怒火中,站直了身,倔着脸,自己大约都没有发觉眼泪早已不听使唤、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的陪嫁丫头花青扶住她,不停地劝:“看在未出世的小少爷份上,回屋去吧。”黄氏抚着肚子的手顿了顿,她泪眼迷蒙的看向佳麒,想说些什么,一时又觉得全变成了多余,转身默默回了主屋。
舅妈黄氏口中的大媒确实很金贵,虽说电影演员是戏子,但现在是民国了,谁会在乎这些。叶骊珠是民国电影界最早期的女主角之一,家里是道光年间的翰林出身,难得既有品貌,亦有家世。她的妹妹自然身价也水涨船高,嫁给泰曾舅舅做续弦还委屈了她,如果知道要有佳麒这么大一个养女在,不知会作何想。舅妈总是擅长隔山震虎,一个点穴就能封住外甥女无所畏惧,挣脱束缚的心。
眼见母亲走了,婉珍的帕子也终于搅停了,大约是觉得自己不得不和佳麒说两句,她恍惚着走到佳麒跟前。
“你知道这事儿?”佳麒淡淡地问道,她是太怕失望。
“泠官,李代桃僵的事,也是元宵节后娘娘告诉我的,说是你点了头,愿意的。我不知,真的不知,娘在接你来老宅的事上瞒了父亲,动了这样的心思。”
“别说了,这事不该你来道歉。”庄佳麒虽然有一颗小满的心,不很介意替她嫁了,但也怕再也回不去就毁了这一生,典当了这一生。并且为了庄佳麒本尊,她是不值的,也很厌弃黄氏的做派。
婉珍并没有觉察表妹过多的情绪波动,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对着佳麒表明自己的态度:“父亲说的对,你不能为我们活,你有你的自由。”
“自由是什么?泓官!你能保证在我随泰曾舅舅回上海之后,再不跳湖,从此安安心心待嫁吗?”佳麒想要让婉珍看清楚眼前的形势,看清楚自己轻生的后果。
婉珍震惊的抬起头,她没想到妹妹会索要这样的保证,她给不了这样的承诺,嘴唇翕动了半天,也“我”不出第二个字来。佳麒却上前抱住了她:“泓官,你要是不在了,舅舅舅妈伤心是必然的,我成了泰曾舅舅的养女,顾家找不到你,自然还是得找我,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
“我死了,顾家还会咬着咱家不放?”
“傻姐姐,是袁家的长房出不了这样的丑,有为国为民捐的躯,还没有出过一个为逃婚而死的小姐。”
“泠官!”婉珍依着妹妹的肩头,叫得绝望至极,俩姐妹就着空荡荡的堂屋,嘤嘤地哭起来。
第二日,也不见舅妈出来用早点。快正午时分,婉珍来拉佳麒去探黄氏。说起来,和黄氏照个面都让佳麒十二万分的不自在,何况是送上门去探视。但是看在泓官的面上,俩人抱头痛哭了一夜,好歹哭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情份。婉珍又发誓要当面说服黄氏,让她另想妙招。因而此番,她才答应陪婉珍去主屋。主屋在二进,和她们住的西厢,也就是三进的小轩云室隔着一条镇里的公共巷道。
分花拂柳一般穿过主厅,入门穿廊再进轿厅,厅前有东西天井,东名“锁云”,西名“锄月”,轿厅名“清能早达”,这三处名与照壁前的柏树盘槐融合于一体,处处透露着“一日之际在于晨”的绝妙意境。轿厅后是大厅,厅名“善宝堂”,主屋(上房)与其在一条中轴线上。西首就是书斋,东首连厢。主屋的天井是横长方形,上列漏窗,内植桂树,树池外衬以冰裂纹铺地,倒也妙趣横生。佳麒虽回到老宅已有数月,掐指算算不是在书斋、就是三进的万卷堂、庭院、小轩云室、厨房和备弄打转,连第一进基本也只做走过、路过之用。这么算起来,主屋居然一次也没有进来过。
上房的外间置有一面苏作的红木雕夔龙纹穿衣镜,穿衣镜用整料大挖“吞天兽”坐墩,其中依次镶插牙板、联杖及镜柜,结构洗练,“吞天兽”憨态可掬。佳麒临到头,反而扳着穿衣镜,磨磨蹭蹭不愿进去了,她示意婉珍自个儿进去。俩人推搡间,就听里屋传来花青的声音:“小姐,这又是何苦,和姑爷把脸撕得这么破?”
“我是想开了,到底是留不住他,统共我也就这几个孩子,是拿命要护的。他要的是‘莘源’的陆家小姐,让他们去好了。”
“小姐是糊涂了,可不能这么想,要是有个一儿半女,您能让她进门吗?”
“哼,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一个破败的陆家想和善庄黄家比腕力,简直不自量。他们当我不知,其实俩人暗度陈仓已经有段日子了,只是不知豫曾将她藏在哪里。”
“哎,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争,本来是娘家三小姐的姻缘,她该受的罪,现在倒好,姑爷心里记恨,像是由您拆散了他和青梅竹马的陆小姐。”
“花青,这事我不后悔,豫曾是我相中的,我一个庶女养在嫡母名下,家里又有众多待字闺中的姐妹,谁会为我着想?”黄氏的语气变得狠戾起来,道:“他虽然不说,但恐怕还恼黄家拿一个假冒的嫡女和老爷子议亲,他迁怒庶女,庶女怎么了?他们袁家不是提倡造命嘛,我就是不信命。”
“小姐,可是这以后怎么办?”
“我还是袁家的女主人,小叔的婚事还得我操办,他飞得再远还得回来。”
“那表小姐呢?”
“好好待她,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心里也有一道谱。我虽然对她不住,但我命由己,能不能在顾家拼出一番造化,还是得看她自己。”
……
本来还指望舅妈能有一丝的不忍和悔意。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一个打小在风口浪尖上处处为自己图谋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心中的坚持。佳麒坐在南官帽椅上,机械地摸索着椅腿上的云纹,而婉珍则楞楞地望着椅子的搭叶脚,恐怕今天是第一次触碰到父母那最不为人知的秘辛。
“小姐,您一早顶着桃子眼,花青还不敢立时来劝。现如今,想开了,我给您换盘水擦擦脸去。”
听到里屋的脚步声,婉珍和佳麒立时晃过神来,呲溜窜出了主屋。
“谁啊?”
“小姐,没人,大约是野猫。”
俩人屏息贴着圆形拱门,待到花青走远了,才又往小轩云室方向去。一个惊异于父亲的外遇、母亲的外柔内刚,她还不知道怎么去应对内心如此强悍的母亲,这违背了婉珍从小到大的认知。另一个感慨自己不过是别人五指山下的孙悟空,本以为好歹在职场上打拼过这么些年,佳麒以前和酡颜也在上海滩讨过生活,如今这个叠加效应却对内宅斗争毫无经验可言,想来佳麒的母亲当时独立抚养女儿,又要保住丈夫的薄产,是有多难。
各怀心思的俩姐妹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