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唐杰赶去姜家，领着姜大卫前往好友的新家拜访。
他把车开到姜家的单元楼下，给楼上打了个电话。
过了一会儿，姜大卫从楼里走出来，男孩一手提着一个行李袋，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一只篮球。
唐杰看到他穿着一身黑色帽衫和半长的短裤，他低着头，戴着帽子，看不清楚他的脸色。
姜大卫上了唐杰的车，在后座坐好后，男孩未发一言。
“那个，小卫啊，今天去你嫂子家，她会不会收留你，说实在的，唐大哥也没有把握。”
男孩没说话。
唐杰从后视镜里看了姜大卫一眼，男孩子的脸一片苍白，唐杰心里隐隐担忧。
“嗳，人生呢，就是这样难以预料——你哥走了，我也很伤心。但你别担心，你还有我唐大哥我，你还有嫂子，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加油再加油啊！”
“那是我哥家。”
男孩子突然接口。
“你说什么？”
“我是说，滨江那里，那是我哥家，不是我嫂子家。”
“哦哦，你是说这个啊。不管是你哥哥家，还是你嫂子家，都是你的家，你放心，我今天一定说服你嫂子，让你搬过去住！”
滨江苑是一栋位于江边的高级公寓，好友的新家位于16层。
出了电梯，唐杰犹豫了一下，他嘱咐姜大卫先站在旁边邻居家的门口等一下，不要马上跟他进去。
姜大卫听了没说什么，提着行李远远退到一旁。
他把背靠在楼道的墙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唐杰看他在隔壁邻居家门口站好，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抬手整理了下衣服和头发，按响了门铃。
欧阳薇打开了门，唐杰看到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家居服，头发也没梳散在肩上，黑眼圈重重的，整个人精神状态很不好。
“大嫂你好，周末还来打搅你不好意思。”
一进门，唐杰就连声道歉。
欧阳薇打开门后没有看他，自顾自往里面走：
“以后不要叫我大嫂，我不习惯。”
她绕过屏风，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后说：
“你随便坐。瓶装矿泉水在茶几下面，你自己拿。我没有烧水，家里也没有别的饮料招待你，不好意思。”
唐杰在欧阳薇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依言在茶几下拿了一瓶矿泉水，随手放在身边并不打开。
唐杰沙发背后是客厅的落地大窗，窗帘没有拉上，沪江180度无敌江景一览无余，江上隐隐传来货轮的汽笛声。
欧阳薇坐在唐杰对面，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正好打在她的脸上，显得她脸色格外苍白，黑眼圈更明显了。
她双手支着头，低头看着地面，露出大半个脖子，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她垂着眼睛，沉默地听着丈夫身后的财产安排。
他的意外身故保险金，受益人写的是她和弟弟姜大卫。
老宅的产权份额，他全部留给了弟弟，剩余的存款和有价证券，则都留给了她，还有这套公寓。
这座城市的房价高得离谱，这套公寓是他们夫妇二人婚前共同支付首付买下来的，夫妻共同偿还贷款，长达30年的贷款才还了半年而已。
今后每月3万多的贷款都将由她一个人承担。
“……嫂子，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唐杰看着欧阳薇娇小的身躯陷在宽大的沙发里，显得格外落寞。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表现出柔弱无助无心打理自己的一面。
其余时间，都是精致的，张扬的，高调的，像一颗钻石，闪的令人睁不开眼。
“没有了，谢谢你费心。我说过了以后请不要叫我嫂子——请你记得。”
“哦。啊？……那么，叫你姜太太？”
“你叫我欧阳就好，我不习惯被人称为太太。”
“哦，好吧。那个，欧阳，还有一件事，刚才没有来得及说，那个，那个……”
唐杰在沙发上不住地搓手，神色十分局促。
“没关系，有事你直说。”
“……”唐杰沉默了三秒。
他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打开门走了出去。
欧阳薇有些摸不到头脑，正疑惑间，门又被推开了。
唐杰重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人。
是姜大卫。
唐杰也不看欧阳薇，只是吩咐那个少年：
“小卫，你先进里面哪个房间等一下，我和你嫂子有话要说。”
唐杰看着姜大卫进了书房，又走过去把书房门仔细关好，这才走回客厅。
“什么意思？让我收留他？！凭什么？”
听到唐杰期期艾艾的请求，欧阳薇坐不住了，她腾地站起来，指着唐杰的鼻子大声质问：
“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替我作决定？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不是就为了甩这个包袱？”
欧阳薇激动喊完话突然意识到，这么大声说话可能被书房里的少年听到，显得不太近人情，想到这里她不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书房里，姜大卫坐在写字台前的高大转椅里。
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一双长腿搁在书桌上，仰头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书房的天花板。
书房的吊灯上蒙了一层灰，仿佛他此刻的心情。
哥哥车祸那天，他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相依为命的哥哥走了，他的心顿时空了，他开始觉得是他害死了哥哥，因为他那天没有带手机，导致没能更早赶到医院，错过抢救的最佳时机。
但化验结果又给了他致命一击，他竟然不是哥哥的亲弟弟，就算及时赶到，他也救不了他哥哥的命。
这个巨大的秘密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难道他记忆中和蔼可亲的母亲，做了什么对不起父亲的事？
还是哥哥的母亲出了问题？
年少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秘密，身边一个值得倾诉的人都没有。
不，他不能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说出去对他父亲，对他母亲，对哥哥的名誉，都是致命的损害。
痛苦，困惑，心酸，愤怒，屈辱，担忧，自责，这些情绪都被年少的他很好的掩饰起来，连身边最亲近的唐杰都没发现。
客厅里，欧阳薇咬牙切齿地降低了声调：
“唐先生，这个事情我是绝不会答应的。我和启泰在结婚的时候有过约定，不会把对方的过去带到这段婚姻里来，我从来没有照顾他家人的准备，所以你说的这个请求我不会考虑。他除了父母，难道就没有别的亲人了么？”
“有的有的，他还有个舅舅，叫叶其俊，不过他是个冒险家，长年住在澳洲，驾驶帆船到处出海，现在不太好联络他，我已经尽了我的最大的努力。”
欧阳薇沉默了，过了半天她又开口说：
“可是，姜大卫还有你啊，你是启泰生前最好的好友，和姜大卫情同父子，在找到他舅舅之前，你可以暂时收留他啊！”
欧阳薇用热切的眼光征询唐杰的意见。
突然间，她又泄了气，一屁股坐回沙发上。
“对了我忘了，收留一个陌生人，你老婆一定不会同意的。”
唐杰尴尬的搓手：“那个，欧阳，不好意思，迄今为止，我还是个单身汉呐，呵呵。”
欧阳薇看着面前这个鸡婆的男人，大方脸，宽下巴，总得有35、6岁了吧竟然还是单身，她无语了。
“既然你单身，问题就简单了。那孩子就住在你那里好了！就这样决定了，我不想再过多讨论！”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拍拍双手准备送客。
唐杰也着急跟着站起来想去拉她：
“欧阳，请等一等！你可能还不知道实际情况。其实，本来啊，小卫住在我那里也没什么不可以。可是，你知道的，他明年就要高考。我房子在浦西，那里离他的学校很远，要倒好几辆车子的。我来想想看，先换轻轨，然后倒一趟公交，然后再换地铁过隧道，啊，要倒三趟车子！三趟车子！你想想看，多么不容易啊，会耽误他学习的。”
“真有意思，他学习好坏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有工作，不可能多分心照顾一个人！”
“可你是他的亲人啊！”
“不是不是！我再强调一遍！我不是他家人！”
“可法律上你就是啊，尽管你们才新婚一个月。可是大嫂——哦，欧阳，俗话说，一夜夫妻白日恩，他是你老公唯一的亲弟弟，你爱你老公，怎么就不能接受他呢，何况，小卫也不是一直住在这里，等我联系上他舅舅，他就会搬的。你看小卫多可怜，父母双亡了，哥哥也走了，欧阳，你怎么可以没有一点同情心呢？”
“这跟有没有同情心根本是两码事好伐，你不要混为一谈！我和那个孩子处不来，我不希望我家多一个陌生人！你不要……”
姜大卫从书房里走出来，他站在客厅走道里，静静地看着两个大人打嘴架。
欧阳薇一句话没说完，扭头无意间瞥到了姜大卫，少年就站在那里，黑白分明的眼睛莹莹望过来，目光清澈、疏离、落寞，令她想到多年前无助孤独的自己。
欧阳薇心里一紧。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房出来的，也不知道两个人的吵架他听到了多少，看到他自己像皮球一样被推来推去，估计心里也不好受吧，欧阳薇有点歉疚，音调不由低下来。
内心再度纠结了一会儿，她垂头丧气的对唐杰说：
“我真是服了你们了。唐杰你说，他舅舅要多久才能找到？”
“要多久才能找到啊，这可说不好。我来想想看——等等，你是说，你愿意暂时收留小卫？”唐杰高兴地直搓手，“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冷血的人，启泰的眼光向来很好……”
“你不要罗嗦，我问你，要多久？”
“哈！一个月，那个不用手机的怪家伙….一个月我一定能联络到他！”
“不行，顶多一周。就这么定了。”
“好的好的。小卫快过来，以后一定要好好听你新嫂嫂的话啊。”
唐杰如释重负地准备告辞，姜大卫跟他一起走出门外。
一会儿他又推门进来站到欧阳薇面前，左手拎着一个旅行袋，右手拎着一个篮球。
欧阳薇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你竟然带好了行李！你早就料到我会收留你的不是吗？”
姜大卫瞥了欧阳薇一眼，轻声问：“我的房间在哪？”
欧阳薇不便再发火，气呼呼地带他走到次卧，“你就住这间房好了！不过既然住在这里，我们最好事先约法三章。”
欧阳薇推开卫生间的门：“这是卫生间，洗完澡自己洗内衣。要用浴缸的话，用完自己擦干净。记住，小号时，马桶垫圈一定要翻上去，完事后，再盖回去！”
她又推开厨房的门：“这是厨房。用完煤气一定要关上，我可不想煤气中毒！”
走到冰箱前，打开冰箱：“冰箱里现在没有多少东西，但我采购以后的食材饮料你可以随便吃，吃完了自己记得补充回去——你哥应该留给你足够的零花。”
关上门继续走：“住在这里，就要守规矩。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屋子里东西不许乱动。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要麻烦别人，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只有自己可以帮到自己。”
领着他又走到书房：“书房是我和你哥一起工作的地方，你不可以随便进去。”
又走到主卧门前：“主卧是我和你哥的房间，你也不可以随便进去。”
“可是，我哥不是已经死了么？”
姜大卫冷冷开口问。
就只那一霎，欧阳薇醒悟过来，是的，人死不能复生，这个家，姜启泰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立在那里，突然间泪流满面。
姜大卫疑惑地看了她半晌，转身进了次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