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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间的十字架

通往意大利的古驿道起始于慕尼黑。它纵贯蒂罗尔山区,途经因斯布鲁克[3]与博岑[4],再越过几重山脉,最终抵达维罗纳。曾几何时,德国的商队跟随着皇帝,浩浩荡荡由此南行,又或者从蔷薇花开的意大利踏上漫漫的归途。[5]

而今,昔日帝国的繁华,在德意志的灵魂里尚余几何?德国君王是否仰承了罗马帝国的遗绪?这虽然不是个十分真实的帝国,但其声势却曾是那么炽盛而辉煌。

或许,妄自尊大本来就是德国人的天性。倘若每个民族都能了解自身的特性,倘若他们可以彼此了解、和谐共处,事情该会是多么简单。

如今,再也见不到帝国的商队翻山越岭,向南而行。曾经热闹的驿道几已为人所淡忘。然而,路终究还在那里,路牌也始终未曾摇落。

十字架依然挺立着。它们不仅是指示的路标,更与这驿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当年,帝国的商队领受了教皇的祝福,然后由大主教一路陪同,在山间竖起这些崇拜的圣物,就如同栽下一株株新苗。后来,它们又因着不同的土壤和民族繁衍、生长。

穿行于巴伐利亚的高地和丘陵,你很快就会发现这里独特的风土,还有那奇异的宗教。这是个非同寻常的所在,偏僻、闭塞。或许,它正是当年帝国商队栖居的地方。

明净、宽阔的驿道一直延伸到山里。一路上,你很少会注意那些十字架和庙宇。也许是人们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十字架本身是空洞的,是一件感伤的工业制品,灵魂漠视它。

但渐渐地,在护罩的掩映下,影影绰绰的十字架似乎营造出一种新的氛围,一种黑暗,笼罩了四野。皑皑的雪光从山上映照下来,空气变得透亮而稀薄,黑暗紧紧压迫着地面。那光亮如此通透而稀薄,从山间泄出来,焕发出奇异的光辉。此后,在宽阔而草木繁盛的路口,十字架还会不时重现;它们在尖耸的护罩下凝住了一点暗影与神秘。

有天傍晚,我独自漫步于山脚的一片沼地。眼见天色虚淡、澄澈,浑然不似人间,而眼前的山峦却已近乎黢黑,这时我突然惊醒。岔路口竖着一座十字架,基督的足间有一抔枯萎的罂粟花。我先看见花,然后才看见了基督。

那是座旧时的神龛,一尊巴伐利亚农民的木雕塑像。基督曾是阿尔卑斯山下的一名农夫。他有宽阔的颧骨、健壮的四肢。他朴素、平凡的脸膛凝视着前方的山峦,脖颈已然僵硬,仿佛在抗拒那无法挣脱的铁钉与十字架。他的灵魂被铁钉压迫着,但他却仍在与枷锁和耻辱抗争。这是个中年男子,平凡、质朴,身上既有农民的刻薄与悭吝,又显出一种不屈的执拗与高贵。这平凡近乎虚空的灵魂,这十字架上的中年农夫,他拒绝去除身上承受的苦厄。他不屈服。他的精神不坠,他的意志坚定。他就是他自己,任凭境遇如何,他的生命矢志不移。

隔着沼地有一小方块橙黄的灯光,从低矮、平坦的农舍中透射出来。我记得,那主人和他的妻儿整日辛劳,从天亮到天黑,沉默、专注,将干草从滂沱的雷雨中抱回草棚,然后继续在涔涔的雨里默默劳作。

俯身面朝大地,全身团成一个圈;蜷曲的双臂抱着满怀的干草,干草轻贴着胸口和身躯,将太阳的温暖扎进胳膊和胸口,将干枯的草香沁入心脾。瓢泼的大雨淋湿了肩膀,衬衫紧贴着火热、紧绷的皮肤,冰冷的雨水落在劲健的身体上,畅快淋漓。然后,它们又化作水滴,悄悄流向腰窝和背脊。这是十分愉悦的体验,是各种生理感受的火热交融。它让人心驰神醉,就像吞下了催眠的仙丹:在雨中抱起重物,穿过滋长的草丛,蹒跚来到草棚,卸下满怀的负重,将干草堆积成垛,在干爽的屋里感受轻松自由,然后再回到冰冷的大雨中,再俯身任由雨水浇淋,再起身携重物回到草棚。

正是这,这无尽的火热与觉醒,让身体始终充盈、蓬勃,让心灵充满血的热度与安眠。而这血的安眠,这身体经验的热,久而久之便化为一副枷锁,并最终铸成一座十字架。这便是那农夫的生命和圆满,这感性经验的热流。然而,它也使农夫终于濒临疯狂,因为他已无法逃脱。

因为头顶总有山间辉映的异彩;因为有条神秘的冰河,从粉红的浅滩流向松林的幽暗;因为耳畔始终回响着微弱的冰凌声,还有那喑哑的湍流。

河里的冰凌、天上的雪光,它们和生命的流变与温暖永远相隔,但也因此焕发出光彩。它们在头顶超越了一切生命,超越了血液里一切柔润的热火。所以,人必须活在自我否定的光芒之下。

巴伐利亚高地的人身上有种非凡而简净的美,且男女俱是如此。他们魁伟、清朗、端庄,眼神幽蓝而深邃,瞳孔小而紧缩,虹膜又异常犀利,就好比强光照射着蓝冰。他们四肢匀称、健硕,身体线条挺直、分明,仿佛是用生命的原料雕琢出来的,贞静而又疏离。他们行经之处,一切都会后退,就如同遭遇了清冽、寒凉的空气。

这正是他们的美丽之处,这非凡而简净的孤绝,仿佛每个人都想要和别人隔绝,一步步直到永远。

然而,他们却又是欣喜活泼的;这几乎是唯一深契艺术之魂的民族。今天,他们仍在凭借圆融的直觉诠释和演出神秘剧[6],仍在山间的平畴奇怪地放歌,他们酷爱各种幻戏和哑剧,他们的游行和宗教祭礼庄严、隆重又狂热。

这是个极力追求神秘感官愉悦的民族。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源自血液,一颦一笑都别具意涵。

学习凭借的是感性经验,思想则有神话、戏剧和歌舞。总之,样样都离不开血液,事事都与感官相连。这里缺席的唯有智识,因为智识乃是体热的充盈;它并未被割裂,而是被湮没了。

与此同时,头顶上总有那雪光映照出永恒、否定的光芒。下面是勃发的生机,不断有精巧的热血喷涌、倾泻;上面则有非存在放射出不变的光芒。而生命终将逝去,化为这不变的光芒。夏日与大地上绽放的蓝白色花朵终将逝去,连同人的辛劳与狂喜一起凋谢,幻化为头顶盘旋的异彩,幻化为透亮的清寒,等待迎回暂已化为存在的一切。

问题已经露出太多端倪,农夫已经别无选择。命运高悬于头顶,熠熠生辉,永恒而不可思议的非存在。而我们的此生,这辛劳与肉体之温暖经验的合体,始终向着天上不变的光芒,向着那永恒的雪光奔流而去。而这便是那永恒的问题。

无论歌舞、演剧还是身体的爱与狂喜,无论复仇还是受虐,无论劳作、忧伤还是宗教,到最后总是同样的问题,总要归于那璀璨的永恒之否定。这之后,才能成就那高地农夫的完美、圆浑与笃定。他的躯体、他的四肢、他的面庞、他的行止,俱是美的造作,圆融完满。没有变化、希冀或成就,一切尽是今在永在。这问题乃是恒定、永久、不变的。一切的存在与逝去都是这问题的显相,而问题本身却如如不动。是故,也就无所谓“成”,无所谓“灭”,一切尽是今在永在。尔后,才成就了巴伐利亚农民那奇异的美丽、圆满与孤绝。

这一点在十字架上最是明显。木雕的塑身留存了它的根本,脸庞空漠而僵硬,几乎没有表情。于是你才惊觉,这里的男女面容竟都是如此贞定而规训,端庄却又木讷,就像木雕泥塑似的。此外,它还暗含了一种尖刻,秘密而残酷。这都是那大美,那纯粹而变幻之美的一部分。基督的身体亦是僵硬而规训的,但它却匀称而至美,恒定的张力使之成为清朗的一体。全身上下没有动作,也不可能有丝毫动作。其存在终究是恒定的。整个躯体凝定于一种了悟,洵美、周全。这是一副扎着铁钉的肉身,但它并未衰竭、僵死。它仍然硬挺,深知它自有无可否定的存在,确信感性经验的绝对真实。他虽然被钉十字架,命运已无可挽回,但在那命运里却获得了所有感性经验的力量和欢愉。所以,他专心一意接受了这命运以及神秘的感性愉悦,成全、完满。他的感性体验是超凡的,已经臻于生死交并的殊胜之境。

且这无时不刻俱是如此,任它山坡割草、林中伐木,抑或乘竹筏沿冰河顺流而下;任它酒肆酌饮、男欢女爱、表演哑剧,抑或含冤怀恨;任它在香烟缭绕的教堂跪拜祈祷,在祝福大地的怪异、黑暗、顺服的队伍中行进,抑或为基督圣体节[7]砍伐桦树的幼株。它恒定不变,黑暗、强大、神秘,感性经验是他的全部。他弃绝智识,完全为问题之绝对而束定,即如那恢宏而冰冷的非存在,恒久不变,超凡脱俗。

一路前进,沿伊萨尔河溯流而上,朝着奥地利的方向,河道越来越窄,河水转为白色,空气也愈加冷冽。北方山峦明艳如花的魅力渐次散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黑暗、不祥的预感。我在那里也见到一尊基督像,小巧玲珑,恰似此处的地魂。路与河道并行,河里的冰雪泛起腾腾的气泡,就在巉岩与高耸如狼的松林之下,粉红色的浅滩之间。空气寒冷、坚硬,万物孤寒而疏离。路边的玻璃小橱里端坐着一尊基督小像,单手托腮。他在沉思,半是疲倦,半是执着,上扬的眉眼流露出迷离的目光,一只手肘撑在膝盖上。他就这么静坐着,入梦,冥想,置身事外,头顶小小的荆棘金冠,身披农妇为他缝制的红色法兰绒小斗篷。

他无疑一直静坐着,漠无表情的小基督,披着法兰绒的红斗篷,梦想,冥思,持忍,执守。他全身流露出惆怅与失落,仿佛深知万物之不可承受。然而,死里面亦没有解脱。死无法消除灵魂的焦虑。存在的依然存在,中断的仍会继续。死无法创造,亦无法毁灭。存在的依然存在。

沉思的小基督深谙于此。那么,他又在沉思什么呢?他静默的坚忍里面是惆怅与失落。在这命运的静谧中,他究竟在默默渴盼着什么?“生存还是毁灭”,这也许是问题的所在,然而死却无法回答。这不是个生或非生的问题,这是个存在的问题——是或者非。生存与否不是问题;坚持与否也不是。问题是:这是永恒的非存在吗?若不是,那么何谓存在?因为头顶永恒的雪光莹莹不灭,它容受一切生命的繁华,常在不动;它散发明亮、不朽的光芒,是冰雪的非存在。那么,究竟什么又是所谓的存在?

临近阿尔卑斯山的转折点,越过巅峰,自南坡而下,再次感受到文明世界的影响。此时,巴伐利亚在精神上已然遥远、疏离。那里的十字架陈旧、灰暗、抽象,小如真理的内核。可在奥地利的腹地,它们却变得簇新,漆成白色,也更大、更醒目。这是新近时代的表达,趋于内省和自觉,但它仍是人类灵魂的真实表达。

在这个地区,同一艺术家的作品即使散见各处,通常还是很好辨认。在采姆河谷,蒂罗尔山区的心脏地带,还不到因斯布鲁克的地方,有同一名艺匠雕刻的五六座十字架。这不再是农夫萌发构想、表达理念那么简单。这是位艺术家,训练有素、头脑清醒,很可能在维也纳工作。他意在表达一种感情;他不再孜孜矻矻,一心想着呈现真相与宗教的事实。

他最重要的作品位于峡谷的深处;那里阴冷潮湿,终年幽暗如夜。行人的过道位于隘口一侧的山腰上,头顶便是峭壁与密林。俯瞰谷底,但见溪水奔流不息,与溪石相激荡,砰訇不绝,犹如雷鸣。对面的巉岩则巍然耸峙,大有遮天蔽日之势。于是乎,人行其间便有如穿越地府,黑暗不见天日。山间小道的下方,一匹驮马正在奋力攀爬,要将物资送往遥远、偏僻的山村。而那硕大、泛白的基督像也正是赫然悬挂在这阴冷与昏暗中。只见他身高过人,躯体前倾,是才刚死亡的状态;整副完足、成熟的肉身悬垂在掌心的几枚铁钉上。也因此,沉重的尸体向前仆倒,垂软消沉,就像不堪重负快要坠地的样子。

这便是尽头。枯槁的脸上流露出厌倦的死色,还有暴虐带来的苦楚与怨恨。丑陋、悲愤的嘴角凝定了死亡的幻灭。死是彻底的幻灭,像封印般覆盖整个身体与存在,覆盖苦难、困倦与身体的激情。

山间小道阴暗潮湿,谷底的溪水訇鸣不止。终于,它几乎变为一种无尽的伤痛。赶驮马的人沿着崖壁行进在羊肠小道上。随着脚步逐渐临近那硕大、苍白的基督像,他自觉收敛起昂扬的喜悦,像是要谦卑自己。经过雕像的时候,他摘下头顶的帽子,但并不抬头直视,而是侧过脸去故意回避。他在幽暗中行色匆匆,跟在驮马后面攀爬陡峭的山路,而硕大、苍白的基督则高悬在头顶。

那马夫心怀着恐惧。恐惧一直在他心里作祟,任他是何等劲健、壮实的汉子。他的灵并不壮健。恐惧让它变得孱弱、苍白。抬头看,只见峦嶂森然,俯视谷底,则又溪水氤氲、訇鸣不绝。他的心被恐惧碾压着。经过基督那硕大尸体的时候,他脱帽向死神致意。基督是死亡的主;他是死亡的化身。

马夫承认这死亡的基督即为至高无上的神。这个山民的心被恐惧碾压着。他畏惧死,肉体的死;除此以外,便一无所知。他至高的感受在于肉身的痛楚及其极致。他的巅峰、他的圆满乃是死。因此,他敬拜死,臣服于死,每时每刻都在为它着迷。死是圆满、成就,而肉身的痛楚则是通往它的道路。

无怪乎,山谷里随处可见这些祭奠肉身之死的纪念物。再略往前走,在一座桥的桥头,还有一副十字架,尺寸虽小,却是出自同一位艺匠之手。这尊基督美髯、消瘦,体态轻盈,而之前的那尊则较魁伟、黝黑、美貌。然而,两者却同样显露出彻底、消极之死的得胜。这死彻底到可以完全置身事外,疏离到可以超越人世的一切毁誉。

肉身的痛苦、厄运、猝死,到处都是这同样的执念。每当灾祸降临到人身上,便会竖起小小的十字架以示纪念,同时也藉此求得与伤痛、死亡之神的和解。人站在河里,水漫过腰际。他在滔滔的江水中沉溺,手臂却仍在空中挥舞。木框的小幅油画钉在树上,于是这便成了事发的圣地。还有人把朴拙的画钉在岩壁上:一棵树砸在男子的腿上,像压断一根草,鲜血淋漓。这痛楚与恐惧一直在奇怪地涌现,因为在事发地点总有小幅的油画让它得以延续。

这是崇拜,对死亡以及死亡、凌虐和痛苦手段的崇拜,其中不乏粗鲁、邪恶的成分,近乎自甘堕落。它是某种形式的反动,亦即沿着血流的方向逆行。

沿着通往罗马的古驿道向南,翻过山脊,眼前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基督像被赋予了各种不同的性格,但统统都是写实的。有一尊基督须发整饬、姿态潇洒,在十字架上颇为优雅,就像邓南遮[8]的儿子在扮演殉道圣徒。这尊基督的殉道遵循了最为优雅的传统。这优雅极为重要,也很有奥地利的特色。你也许会想,少年人摆出如此炫目而别致的姿态,无非是想博得姑娘的欢心。而且,这也的确很像维也纳人的做派。此外,这中间还包含了某些大胆而尖锐的成分。个人身体的骄傲战胜了境遇中的每一个困难。洁净优雅的形体、柔顺整饬的须发、优雅迷人的姿态,在这上面的自豪与满足要比死亡或痛苦的现实更为重要。这想法或许不免轻佻,但同时又令人赞赏。

然而,越靠近南面的山脊,十字架也就变得越为纤弱而感伤。基督的雕像总是举头虔诚地仰望,典型的圭多·雷尼[9]风格。悲情的成分显然被夸大了。他们仰望天堂,怜惜的却是自己。而其他的也都凄美有如哀歌。这是高举并放大的海辛瑟斯[10],洵美而早殇的青春。年轻的男体在十字架上萎垂,宛如一朵凋零的花;仿佛它唯一的真性便是求死。死是何其迷人,何其痛快、真实、满足!这才是真正的哀歌精神。

当然,那里也有工厂制造的基督像,普通甚至于平庸,和英格兰看到的一样粗俗、空洞。不过,这些雕像的身上却有鲜红的伤口,是一种血红色的油漆,令人触目惊心。

过了布伦纳山口[11],所见皆是庸俗或夸张的十字架。基督像的胸口和膝盖上有深长的伤口,腥红的鲜血流淌下来,整个身体红白斑驳,殊为病态。

当地人喜欢在驿道旁、山隈的岩壁上涂涂画画:蓝白的圆圈指向金兹林,鲜红的一抹表示圣雅各布。这样,行人便可循这些标志找到去路。岩壁上的猩红色是油漆,和十字架别无二致。所以,十字架上的血也是漆上去的,而岩壁上的指示也像血一样惊悚。

还记得伊萨尔河边那小尊的基督沉思像,鲜红的法兰绒小斗篷,荆棘编成的金冠。相比于这种种粗暴的表现,那样的基督才显得更为真实、亲切。

“达达兰,穿上你的锦衣——穿上法兰绒。”[12]法兰绒的红斗篷为何让我如此欣喜?

越过山脊,在圣雅各布附近的山谷里,在远离铁道的地方,有座十分恢宏的神殿就建在路旁。这是一间巴罗克风格的礼拜堂,外墙是如花的粉红与米黄,拱门小巧而精致。然而,里面的基督像却是迄今为止最让我吃惊、震撼的。只见他伟岸、雄壮,坐在坟墓旁边,大概是受刑或者复活以后。他侧坐着,仿佛最极端的已经结束,最激烈的已经过去,剩下的唯有经验的结果。他强健、赤裸、颓败的身上留有血痕。他坐着,已经被蹂躏得几近残废。但真正恐怖的却是那张脸。他倚着扎着铁钉、早已残虐的肩膀,微微转向一侧,注目观看。身体已死,因而脸上的表情也出奇地恐怖。两眼盯着人,却又视而不见,似乎只看到了自己流的血。因为眼里布满了血丝,所以最后连眼白也染成了猩红,虹膜则变成了紫色。这双血红的眼,加上变色的瞳仁,简直让人不寒而栗。它恶狠狠盯着所有进入教堂的人,仿佛试图透过屠戮的新血看清一切。那赤裸、强健的身体深谙死亡;他坐着,极度懊丧、消沉、颓废,羞愧得无地自容。仅剩的一点活气全写在脸上,但那表情却又如此阴险、可憎,像个死不认罪的囚犯。僵硬、受辱的脸上,布满血丝的眼里,流露出囚犯才有的悲戚与仇恨——一切看起来很不可思议。他已被殴打、挫败、摧残,一身累累的伤痕和屈辱。然而,他的意志却依然倔强、坚韧,充满了无比的忿恨。

阿尔卑斯山的山谷,在我们的想象中,本该是花开遍野的浪漫之地,一如泰特美术馆[13]展出的那些风景画。可是在这里,在一所堂皇、粉彩的巴罗克礼拜堂里,竟然立着这样一座基督像,这实在令人震惊。在我们心目中,《春到蒂罗尔》[14]本该是纯净、美好的胜景。然而,它却同时容纳了这样一座沉重的基督像:他惨遭酷刑与死亡的蹂躏,强健的生命终究敌不过肢体的摧残,布满血丝的双眼仍在回望,怀着满腔的悲愤与仇恨。

礼拜堂维护得很好,前来的信众显然不少。教堂里挂满了还愿的手足信物[15],还有琳琅满目的礼物。这是信众崇拜的中心,一种近乎淫邪的崇拜。自此,黑松林和山谷里的河水似乎也变得污秽,仿佛总有不净的鬼魂盘桓不去。鲜花也似乎变得不再自然,山顶的白光更成为嘲讽与至高恐怖的象征。

从此以后,在这些人口稠密的山谷里,所有的耶稣受难像多少都受了玷污,变得庸俗不堪。唯有在高处,十字架越变越小的地方,仅存着些许昔日的美与宗教气息。再往高处,十字架越变越小,直至在风雪中站立成一根标杆,一支锋镝向上、直指苍穹的大箭。而它本身却在尖耸的护罩下变得十分渺小,就如同一枚箭镞。雪花在狭小的护罩下飘飞,从瘦小、赤裸的基督身上吹过。四周白茫茫一片,山顶有皑皑的弧线和凹面,山峰间则虚白空陷,也正是在那里山路逾越了关隘上至高绝顶的山脊。这里竖立着最后一座十字架,半截没在雪中,半截缀着积雪,基督像看上去较为矮小。那些向导只是缓步走过,既不抬头瞻仰,也不驻足敬礼。再往前走,倒是尾随的山民个个脱帽致敬。而向导仍是悠悠地经过,无动于衷,因为此刻他们有任务在身。

在乔芬山口的小道上,离梅拉诺[16]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座仆倒的基督像。山上寒风刺骨,冻得人几乎神志不清,所以我只好匆忙逃下山去。到了山下,回望一座座雪峰,银装素裹、岿然不动,俨然像是直插云霄的剑刃。在那里,我又邂逅了一座十分老旧的神龛。它依偎在冰冷、嶙峋的山坡上,被皑皑的群峰环抱着。

年深日久,木质的护罩已经变成银灰色,顶上覆盖着一层灰白的苔藓,蓬乱地直立着。基督像仆倒在立杆底部的岩石上,手臂已经断裂,滚落的姿势甚是怪异。就这样,古老、赤裸的木雕躯体遗落在鲜活的裸石上。这是一座用原木砍凿出来的早期神像,风格比较古朴,修长的四肢、精瘦的腿部表现出真实的精神;它意图传达宗教的真理,而非耸动的体验。

坠地神像的双臂齐肩折断,空悬在铁钉上,恰如教堂里还愿的肢体。只不过,这两条手臂都自掌心处垂坠下来,各居十字架的一端。而身上的肌肉,因为用的是古木,加之雕工粗疏,所以愈加上下颠倒、惨不忍睹。凛冽的风将神像吹得前摇后晃;眼看它身处这乱石林立的苦寒之地,不禁叫人悲从中来。然而,我终究没敢触摸那仆倒的基督,而是任由它保持着古怪的姿势,偃卧在立杆的底部。我不知道谁会来把这残骸带走,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何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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