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合伙做生意之前，冯再全和林加水尽管不是一个村子的人，却成了一对亲兄弟般的好朋友，两人结伴在南方打工，可几年下来，都没挣到钱。后来冯再全找了个对象，结婚后就没再外出打工，而是跟着岳父做收购药材和土特产生意，很快就把日子提升到小康阶段。作为好朋友，冯再全一直念念不忘还在外打工的林加水，总想找个帮衬林加水的机会。
一次，冯再全岳父在外收购药材不幸车祸去世，冯再全的生意一下子陷入窘境。因为做这种生意必须要有后场和前场，后场就是在家打理上门来接洽生意的；前场就是要有人在外面跑，四乡八野地上门收购老百姓的药材土特产，因为你慢了一步就被别人抢了货。这时，冯再全就想到了好朋友林加水。林加水有文化，嘴皮子也利索，非常适合帮他跑前场。于是他一个电话，把林加水叫了来。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冯再全给林加水开的工资是每月1400元，比他在外打工的工资还多。既挣钱又能照顾家里，林加水自然十分感激冯再全，全身心地帮冯再全跑前场生意。毕竟年轻脑子活，一段时间下来，业绩上竟然比干这行干了一辈子的岳父还突出。冯再全很高兴，一年不到，就将林加水的工资提到了2000块，要知道这工资在乡下，那是比乡长都高啊！
然而，近来两人的关系却突然出现裂痕。为啥？钱呗！真是应了那句话：再好的朋友也敌不过金钱的挑拨。
林加水家境不好，父母又有病，结婚时，连像样的房子也没有，于是只好向冯再全借钱。冯再全也没含糊，甩手就借给林加水8万块。借钱时，作为好朋友，冯再全没要林加水写借条。可这天，冯再全在和一帮朋友喝酒的桌子上，突然提出借钱的事虽然没有催促林加水还钱，但提出要林加水当着朋友们的面补写一张欠款条。林加水当时就脸上挂不住了，因为他没想到冯再全会当着这么多人提这事，而且还逼他写欠条。林加水一口干了半瓶白酒，气呼呼地说：“欠条不用写了，三天后我直接还钱！”说完摔门而去。
一桌子的人都愣怔了，而且大家都觉得冯再全作为生意人，借这么多钱出去，要对方写个欠条，天经地义，但问题是林加水不是他的生意客户，而是好朋友，不该在这样的场合提这事。于是，酒席不欢而散。冯再全见大家纷纷离去，也陷入了痛苦之中……
其实，要林加水补写欠条的事，他不是没想过，但一直开不了口。这天晚上，冯再全妻子秦小翠吹枕头风，说最近生意不好，来货越来越少是啥原因？她怀疑林加水在外收了货，没有归进后场，而是自己直接转手卖给外地的客商。冯再全闻听就心里咯噔一下子，但嘴上还是骂媳妇多心，林加水是不会干那种事的。秦小翠从小受做小生意的父亲耳濡目染，一肚子三精四道，就反驳道：“你们是好朋友不错，但那是没有金钱来往的时候，现在有了利益纠葛，人心难免会变，再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说着就帮冯再全分析，说林加水现在一年的工资加其他补助，也有两三万的进账，可为啥老不提还钱的事呢？哪怕一年还个万儿八千的也行啊！借钱时不仅没有写条，也没有其他人在场，口说无凭，一旦翻脸怎么办？冯再全被老婆这样一分析，也犯了嘀咕。他知道，岳父老早也雇过一个朋友帮忙做生意，那人后来跑熟了路数，就突然另立门户，单干了……——因此，冯再全就利用其他朋友都在场的机会，说出林加水借钱并要求他写欠条的事。冯再全一是要让大家知道这事，再有就是，假如林加水今后想反水单干的话，一定背负难以承受的道德压力。
可让冯再全没想到的是，林加水第二天一早就拎着一包钱上门了。林加水把一袋钱扔到冯再全的面前，说：“8万块，当面点一下。”
冯再全尴尬异常，嗫嚅道：“加水……你……我那天喝多了，你怎么当真？既然这样，我就收下，不用数了，我还信不过你吗？”
林加水板着脸说：“不，必须当面点清，钱少了或者假了，日后传出去我可担待不起！”
冯再全知道林加水的脾气，只好打开袋子，拿出～捆捆钞票来点，说是点钱，其实也就做个样子，根本没计数。
就在这时，脚底下忽然传来隆隆地滚地雷般的声音。正点钱的冯再全一愣，楼房下面有个车库，他以为是有人在下面发动车子。可一刹那间，整个房子就晃动起来，只听林加水大叫一声“地震”，一个箭步冲向门外。而冯再全站在高高的柜台后面，他刚绕过柜台向外跑。可已经来不及了，整个楼房像干瘪的纸盒塌了下来。冯再全被一个什么东西重重扑倒，整个身子像被猛地撕裂了一下，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是巨大的敲击声让冯再全醒了过来，他想动一动身子，可整个人犹如被牢牢焊接在钢筋水泥中，连晃动一下脑袋，都似乎在把整个地球晃动。嗓子里淤积着什么东西一般，每喘息一下，就跟扯动自己脊梁骨一样难，眼前不断有五彩缤纷的光环在闪耀。他似乎感受到死神正在一步步降临。头顶的前方传来声音，一下下的，越来越清晰，同时，有微弱的光线从声音的方向慢慢射了进来。冯再全本能地呼叫着：“救命啊！”可那声音忽然没了，微弱的光线也突然消失了。冯再全一下子明白了：一定是林加水！因为他清楚记得，林加水冲出去了。那么是林加水在上面发出的声音，听那声音，好像在搬动东西，他在救我？只有他知道我没有跑出，被压在下面。想到这里，冯再全拼命地呼叫：“加水，快救我！”可不叫倒好，一叫那声音便没了。冯再全忽然意识到，林加水不是要救他，而是惦记着刚刚送来的8万块钱！它就压在身下。他一定以为我冯再全死了，否则，听到我的呼叫，他干吗停下来了？想到这里，一阵悲哀袭上心头，冯再全再次昏迷过去。
敲击声和叫喊声再次让冯再全苏醒，果然是林加水！他在喊：“再全，你在什么位置？你怎么样了？”声音异常清晰，似乎就在头顶上方。冯再全没有应声，他觉得这是林加水在试探他，看他死了没有，如果他回答了，林加水就不会挖掘砖块水泥来救他，他会等他慢慢死了，再来挖那8万块钱……于是，冯再全不吭声，甚至连眼睛也不眨巴，生怕让林加水发现他还活着。
可林加水一阵叫喊过后，便也没了下文，死一般的寂静立即让冯再全感到恐惧，难道就这样死了吗？秦小翠和孩子怎么办？对了，地震时她娘儿俩在镇上小学校参加一个活动，有没有跑脱？仓库里那么多山货与药材、银行里的存款、外地客户的货款，还有身下这8万块……一切就这样远离而去吗？林加水啊，你狗日的太没良心了！是我把你叫回乡，给你开那么高的工资，结婚盖房借给你8万块，让你过上了好日子，你这么忘恩负义啊？正这时，敲击声再次响起，冯再全拼尽力气叫道：“姓林的，你不用试探，我还没有死，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了，你也得不到你要的东西，我刚才给秦小翠打电话了，她和孩子都没事，她马上从镇上赶回来救我！你赶紧滚开，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立即传来林加水的回应：“冯再全，你不要骗我，手机根本就打不通，你老婆孩子八成也被埋了，因为你也知道，那些学校的房子跟豆腐渣一样……你知道你为什么被埋，而我跑出来了？都是报应，你太不够朋友了！我像野狗一样风里雨里、漫山遍野地给你跑货，你赚了那么多钱，却始终把我当长工使唤，借你点钱，你还逼我写欠条，说什么欠条是你老婆的主意，放屁！根本就是你的借口！你老婆对我很好，她不仅瞒着你偷偷给我买烟买酒，还记得那次你去外地催款吗？我和秦小翠那个了……怎么样？你没想到吧？你说话很虚弱，我知道你身上肯定有地方在流血，等你血流完了，死了，8万块很快就能回到我手上了，哈哈！还有件事我现在也告诉你，我哪来8万块钱？是我悄悄瞒住你，在外面转手倒腾山货药材赚的，原先，我打算偷偷赚足了本钱，就单干，然后把你的生意搞垮，我也当老板发大财！现在看来不用了，你死了，那些仓库里的山货药材就全归我了，我现在就是老板了！哈哈……”
冯再全简直肺都气炸了，恨不得立即爬出去一刀宰了他，他大叫一声：“你个忘恩负义的畜生！”猛地一使劲，压在身上的水泥板被拱开，双手也能动弹了，他搬掉压在腿上的水泥板，用手一摸大腿，黏糊糊的，是血！林加水说得没错，这样流下去，肯定会死的。他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死，我不能死！一定要活着出去，把林加水这个畜生宰了……他摸到一块碎砖片，割划身上的衬衫，然后用布条勒紧大腿根，阻止继续流血，一边说：“姓林的，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好好的。而且你也知道，我柜台里吃的喝的都有，我十天半月都抗得住。等救援的部队赶来，我就能出去，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
林加水说：“你做梦吧，我们这山旮旯子，山高路远的，等解放军来了，你早没气了。再说，就算救援的来了，我也会告诉他们，说这里没有人……你知道自己被埋几天了吗？你支撑不了几天了，那8万块大票子很快又要回到我手里了！”
“你太狠毒了！”冯再全骂道，“哼哼，我还没死，我要在死之前把这些钱撕碎了，也不会留给你！”
林加水说：“你不会，你是个守财奴，你几年前就答应要带秦小翠去海南旅游，可你去了吗？你舍不得钱。告诉你，这回只要秦小翠没死，我就拿着这8万块钱，带她去海南旅游，我们住海边的高级宾馆……”
冯再全摸到一扎钱，一张张撕扯着，一边骂着：“我让你做梦去，你连一分钱都别想得到……”可撕着撕着，冯再全忽然想起，这些钱虽然破碎了，但拿去银行只要拼凑起来，还是能兑换等值新票子的。不行，得让他拼凑不起来！想到这里，他每张票子撕了几块放嘴里嚼烂后咽了下去……
冯再全被挖出来时，现场的救援人员都惊叹不已，说简直是奇迹，因为冯再全不仅有呼吸，嘴里竟然还在喃喃着什么；而此时。离地震发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242个小时！
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冯再全三天后苏醒过来并慢慢恢复意识，耳边立即传来说话声：“再全，你赢了……”他侧脸一看，旁边病床上躺着的正是林加水，一张渗白的脸上浮现着笑容。冯再全本能地想翻身下床和林加水拼命。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扑进来，一把搂住冯再全，是秦小翠。原来，秦小翠一早送儿子去学校，不想车子在路上抛锚，迟到了，因而躲过一劫。冯再全长舒一口气，扭头冲林加水笑道：“姓林的，忘恩负义的畜生，你睁开狗眼看看，我老婆孩子都好好的，我们一家都好好的……你不是跑出去了吗？怎么也躺这儿了？想夺我钱遭报应了吧？”
秦小翠一把捂住冯再全的嘴，哽噎道：“加水是为了救你才……”
“不，他是为了钱！”冯再全忽然怒视秦小翠说，“你……和林加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明明说你们……”
秦小翠哭道：“那是假的，他怕你在下面支撑不下去，故意用那些话刺激你……他为救你，十个指头都扒拉得见了骨头……扒到第四天，他实在扒不动了，就让我去山外找救援部队，可等我领着部队赶来，加水也被余震倒塌的楼板埋了……双腿被砸断，已经截肢了……你看……”秦小翠掀开林加水的被褥，只见他几乎成了半截人。
冯再全又问：“你说没有瞒着我倒腾山货，可你第二天就拿出8万块钱你哪来的那么多钱？你的家底我难道不清楚吗？”
林加水苦笑着说：“实话告诉你，我媳妇早就眼红你的生意，吵着要我私下单干，说要不那8万块欠账何时能还清？我就糊弄媳妇说，我们借的8万块钱，老板答应不用还了……其实，我瞒着媳妇私下攒了1万多块钱，准备攒够了就还你。你那天在酒席上当着那么多朋友要我写欠条，我当时真的很生气……你知道吗？生气的不只我林加水，还有当天一起喝酒的其他人。我现在告诉你，还你的那8万块钱都是他们主动凑给我的……现在，他们有的已经死了，我连他们谁凑了多少钱都不知道……可我活下来了……我现在对天发誓：不管他们谁凑了多少，将来我要给他们每家都还8万块！”
冯再全僵住了，两眼失神地大睁着，犹如死了一般，慢慢地，那泪水瀑布似的汹涌而下……
（原载2010年9期《中外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