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悠悠风自来,枫叶荡荡谷中藏。
千百年来,山里的晨钟暮鼓是从未间断。敲碎了不知多少的流云,震散了不知凡几的群鸟。
怀虚谷共有七峰,各山有各景,其中华天峰以奇险著称。山中并未铺就石板路,只有一些年深日久之下踩出的山野小径。间或大雨,更是湿滑不堪,常人难以行走。
小径两侧倒是长了一些植被,但想用手抓扶可不行。只因植被都生有倒刺,短小尖利,一旦入肉,除非划开血肉,否则万难取出,倘若是不取出,不出三五日,必定肉烂化脓。
山中怪石嶙峋,形状大小是各不相同,紧贴崖壁的怪石横亘了一条“通天梯”。上山之人,无不是脊背贴墙,双掌摸石向前,稍有不慎者,落足山下只能落得个粉身碎骨。
日头正盛,阳光高于树梢,密林之中传来一阵催促声,“南柯,你倒是快点啊,爷爷都等你好半天了。”大白靠在一块石头上,翘着二郎腿,轻轻吹着口哨,望着矮坡下的南柯。
此时的南柯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青衫风流姿态,可以说是衣衫褴褛,模样甚是狼狈的他,手脚并用的爬上陡峭的矮坡,用沾满黄泥的手指扯开胸前衣襟,平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大白跳上南柯的胸膛,将背后的大檐帽戴上,“再不快点走,登不上山顶,恐怕今日又没有饭吃了。”
南柯被日头晃了眼,只能隐约看见阳光下那被拉长的身影映照在脸上,心中是五味陈杂。
大白嘴里还在喋喋不休的咒骂着,“那个死老头,亏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帮我们出头。原来和那丑八怪是半斤八两。天天让我们爬山,不到山顶不给饭吃,最近一天一顿饭,饿的爷爷我是眼冒金星。也不知道浮一去了灵兽乡过的怎么样,是不是也饿着肚子……”咒骂声到后面越来越小,语调中还带着几分哀戚。
提起浮一,南柯心里就堵得慌。虽然相处时日较短,却已经习惯了三人成行的日子。浮一不在身边,没了人拌嘴的大白最近焦躁了不少。
距离上次在洞虚殿发生的事已经过去半月,南柯的伤势也由谷中擅长医术之人治愈。
不过当日在洞虚殿中的一干人等多少都受到责罚,毕竟洞虚殿相当于宗门之中的祖师殿,在祖师爷金身像面前大打出手,建谷以来那是从未有之,简直骇人听闻。
虽说此事不是南柯引起,但也确实与他有所关联。钟黎本想将其贬谪下山,一了百了。谁知一向吊儿郎当,不理俗事的冲之道竟然一反常态,力保南柯。
不过,冲之道本就前债未清,如今又添新债,数罪并罚之下,纵使钟黎有心庇护师弟,也不得不按照谷中规矩办事。
冲之道被绑缚于刑罚柱上,请九天神雷,凝鞭做丈。鞭刑一百,丈责八十。
雷鞭雷丈本就内蕴神力,在法术加持下更是威力倍增。鞭打之下皮开肉绽是小,更是硬生生将冲之道体内气机打散,三魂七魄犹如滚油浇下,痛不欲生。事后即使有灵力调和,皮肉伤痕可祛,内伤却不是一时半会能够休养得好的。
同门之间,不得私自斗殴,若有私人恩怨必须向门中禀明,才可在比武台上一决高低。是以,率先向同门动手的冲之道承担主要罪责。苦离并未受到重罚,只是小惩大诫,让其在不得动用灵力的前提下,独自修补好祖师殿,在鸢落峰静思己过。
南柯等人虽说恨其不公,但人微言轻,也是毫无办法。
至于重伤的浮一,在当晚便被送进灵兽谷,生死不知。
几日下来,南柯也曾询问谷中其他弟子灵兽谷的所在,众人都是一脸的忌讳莫深,不愿告知,更别提浮一的消息了……
冲之道倒是知道,可就是不告诉南柯,只是抠着鼻孔:“你什么时候能在一个时辰之内爬上华天峰,我便告诉你那只狸猫的死活。”
上山,下山。
自从离家上京赶考以来,南柯一直在路上。
上京,一路走来,多有险阻,求的是一场京华梦;登峰,路在脚下,多有崎岖,修的是一颗玲珑心。对于南柯来说不过是换了一条修行路,依旧在上山。
遥记初拜青绿为师,冬日懒惰赖床,错过寺里早课。南柯鬼鬼祟祟的蹲在大雄宝殿门前,高高的门槛恰好挡住瘦小的身形,青绿闭目盘膝在佛前诵经敲磬。
南柯心中焦急,如何才能不受青绿责罚。
院中积雪甚深,墙边余留一角新绿。寒风乍起入脖颈,受冻之下,却是计上心头。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捧起雪,倾倒在发丝上,似乎还嫌不够,竟然直接把整个脑袋埋进雪堆,冻得通红。而后又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一身雪白。
确认身上再无错漏,南柯满意地点点头,大喊大叫的跑进白马寺:“太师傅,太师傅。”
佛堂里,一身雪白的南柯跪坐在蒲团上,可怜巴巴的望着对面闭目诵经的太师傅。
青绿睁开双眸,虽然胡子已经雪白,眼神却澄澈清明,并无半点高龄老者该有的浑浊。
南柯看着青绿的眼神有些心虚,可是心中更加害怕青绿责罚,只得硬着头皮怯生生道:“太师傅,今日徒儿出门之时雾浓地滑,不甚掉进雪坑,费了不少力才得以脱身。迟到了早课,还请太师傅责罚。”
青绿放下手中念珠,敲了一声铜磬,起身走出大雄宝殿。南柯跟在身后,只瞧得见青绿的背影。一袭正红袈裟下摆略长一截,拖在地上,卷起一小捧雪。
白马寺中,青绿一切从简。不食五味,果腹便可;不用奢华,简单就好。日日苦修,勤耕不缀。衣物不过两套,无非是下榻内衣,修行僧衣,外加一件袈裟。
行至中庭,青绿拿起打香篆,将香炉里的灰烬一点一点地压平。
雪,又下了起来。不大,可落在掌心处,却沁凉无比。
南柯看着太师傅光溜溜的头顶,在手中哈了一口白气,一路小跑着取来一把油纸伞,为太师傅撑伞。只是身高不够的原因,手臂伸地笔直。
青绿笼起衣袖,目露慈爱地摸了摸南柯的头顶,为其拂去肩头雪花。
南柯不解道:“太师傅为何要将香灰压平。”
“香灰不平,自然要压。”
“可是,香灰若日日平整,佛祖爷爷岂不是缺了香火,怕是要饿肚子的。还有,风雪一起,香灰又要不平了。”
“香火燃于心中,怎会饿了佛祖。风霜雨雪,又何尝不是佛祖。”
“风霜雨雪是佛祖?那大殿之中,太师傅日日叩拜诵经的金身铜像又是谁?”
“自然也是佛祖。”
青绿放下打香篆,牵起南柯的手,来到边上水池。水池不大,池面结着一层坚冰。几尾红鲤在池底游荡,其中一尾红鲤用脑袋一下一下地撞着坚冰,似乎看见了池边站着的二人,更卖力了些。
“太师傅,这红鲤为何要执意破冰?”南柯眉头微皱,面容可爱。
“你可曾听过鲤鱼跃龙门?”
“听爹爹说过。”
“眼前这尾红鲤此时便是在‘跃龙门’。冰面是其往日业障,是以每到冬日,它都要全力破冰。破冰不易,消除业障更不易。今日见了池边你我二人,便以为是佛祖来搭救他了。”
“哈哈,这鲤鱼真笨,我和太师傅怎么会是佛祖呢?”
“你去将我打香篆取来,将红鲤面前坚冰凿开。”
南柯顺着池边扶手缓慢爬下,脚下坚冰厚实,光滑异常,缓缓踱步至红鲤处,挥其打香篆凿在冰面上。红鲤见着近在咫尺的南柯,撞击的愈加猛烈快速。
冬日握铁,坚冰反震,冻得小手通红。
“啪啪。”
声响冰碎红鲤出,一缕流光耀天地。
一声龙吟如惊雷一般,南柯仰望上空,呆若木鸡。
一头红龙盘旋在白马寺上方,遮天蔽日。龙鳞若金光,撒下片片晶莹,融入南柯身体之中,丝毫不觉。
红龙眸中有泪,龙头缓缓垂下,将中庭塞得满满当当,竟然口吐人言道:“多谢大师与小师傅度我出苦海,免受沉沦苦难,三山五岳亦不及今日恩情之重。”
青绿双掌合十,微微垂首:“阿弥陀佛!既然你已出苦海,便速速离去,莫再沾染红尘罪孽。”
“谨遵上师之命。”红龙的竖瞳之中倒映着两人身影,两只龙爪居然如礼佛一般,合十参拜,然后腾空而去。
南柯望着红龙钻入云海,天地复又一片清明,恐觉大梦一场,拉着太师傅的一角衣袖,弱弱的唤了一声:“太师傅。”
青绿缓缓蹲下身子,眉眼与南柯平齐,揉揉南柯脑袋,笑容和蔼道:“小师傅,你可不得了哦!凿冰助鲤跃龙门,这可是佛祖才能做到的事,看把红龙感动的都哭了。”
南柯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两手攥着衣角,不敢抬眼看太师傅。
青绿爽朗的笑声落在院子中,继续打趣南柯道:“佛祖虽是雪,但也不用沐雪白头来亲近佛祖。要是冻得生了病,你爹爹可要心疼的。”
知道自己的小聪明被识破了,南柯心中发虚。悄咪咪的望了一眼太师傅,见太师傅没有怪罪的意思,擦了下额头虚汗,长舒一口气,只是脸红的更厉害了。
阳光落在被凿开的冰面上,幽微洞明。氤氲雾气起起伏伏,寒冬渐暖。
华天峰顶,夜色低垂,星华点点。
山顶有茅屋两间,一大一小。小的是近来新盖的,南柯便住在里头。
茅屋里除了一桌一椅一油灯,外加一张硬板床,再无他物。
隔壁的茅屋里传来冲之道响亮的鼾声。
南柯解衣欲睡,忽的想起太师傅与自己打的两个禅机。
若是有佛,心安之处便有佛;若是有佛,让我心安之人,便是佛。
鼾声似佛声,可以习碑帖,阅金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