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猝不及防的就来了,身处南欧,对春天的感觉就要更早一些。五月的斯德哥尔摩或者慕尼黑还很冷,而米兰和费尔诺已是一派春色了。
一个不小心,一年的时光就在指缝间轻轻溜走了。我还记得去年四月来的时候,在费尔诺机场,文森佐他来接我,想想那时候伤痕累累的自己还在他的车子里流眼泪,再看看如今沐浴在幸福爱河中的自己,不能不慨叹这一年真是变化太大了,岁月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我们。
当然,岁月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她在改变着我们,也在改变着其他人。所以当我和文森佐开完会,在米兰工学院的咖啡座前晒太阳喝咖啡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认出眼前这个突然走上来和我打招呼,跟我说“罗薇薇,好久不见了!”,戴着墨镜的高个子女人。
她看出我的迟疑,微笑着摘掉了墨镜,我不禁深吸一口气,认出了这个我曾经觉得一辈子不可能也不想再见到的女人——芙芮顾朗德。
我没有认出她来,实在是因为她和一年多前变化太大。那次见到她时,她衣着厚重,毫无色彩,面孔苍白,透着冷冷的气质,整个人环绕在似真似幻的烟雾中。
而今天的她,身着轻薄的长袖丝质连衣裙,棕色和粉绿色搭配的花纹明快简洁,她还剪短了头发,看起来活泼俏皮,年轻了好几岁。这个本来就很美的女人如同获得重生一般,整个人焕发着生机勃勃的气息,再配上刚才那副墨镜,我能把眼前这个美人和当初的芙芮顾朗德联系起来那才叫怪。
愣了几秒钟,感觉到文森佐在看我,而芙芮也在打量着和我坐得很近的文森佐,我才想起来还没有帮他们互相介绍。
“这位是文森佐克里多教授。这位是顾朗德太太,ETU文学系的教授。”我分别给他们做介绍。
“不再是顾朗德太太了。”芙芮面带微笑的立刻纠正我,她说起话来的气势丝毫没有改变,“半年前就不再是了,现在我已经改回了本名芙芮默克尔。”
她看向文森佐,“叫我芙芮就好。”文森佐和她礼节性的握手。从我们坐的距离明眼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我们的关系,更何况是芙芮这种聪明人,她只是笑着点点头。
“你说改回本名……”我忍不住向她问起。
“是啊,我和戴维终究还是离婚了,半年前办好了所有的手续,没有任何财产纠纷,非常心平气和的分手了。”说到离婚,她语气平静,言辞中反倒像跳动着轻快愉悦的音符一般,我更加无法把她和从前那个忧郁阴霾的女人联系到一起了。
我看向一旁的文森佐,他正站起来穿上西装外套,“我还是多留给女士们一些空间吧。”他再次和芙芮握手,“很高兴认识你。”然后又转过来在我脸颊上亲一下,低声说:“我去一趟环境系,等下过来找你。”一边说一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芙芮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看着文森佐远去的背影,感叹道:“你还真是有本事,先是戴维,现在又是文森佐,我真是忍不住要嫉妒你了。”她嘴上虽是这么说,口气中却全然没有酸酸的感觉。
“拜你那封发到全系的邮件所赐,我除了离开别无选择。那时候走得急,拿到费尔诺的offer,我就毫不犹豫的接受了,然后也才有了和文森佐的开始。从这个角度想,倒还要感谢你了。”我说得很淡,如今回忆起这些事情来,也不觉得那么痛了。只是我还是很惊讶,他们竟会离婚了。
“关于那封邮件,我向你道歉。”芙芮很直接的表示她的歉意,我没有表态接受或拒绝,只是静静的微笑看着她。时过境迁,很多事虽已成过往,可是那些已经造成的伤害,又岂是一句“对不起”便可以轻轻抹去的。如今我有文森佐,有他的爱,很多事我才可以看得开,若我仍是被困在过去的爱里孤苦一人,又怎么能心平静气的面对她的道歉。
“想不到你和戴维,一个当初那么拼了命的要保卫婚姻,一个又那么狠绝无情的立刻转身选择家庭,却还是在半年后离了婚,我真是搞不懂你们两个了。”我这话句句真心,“其实我二月份的时候才在布拉格开会的时候见过他,也什么都没有听他提起。”
芙芮看着我,又把目光移向远处的教堂尖顶,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的话,静默了足有一分钟,微笑才再次浮上她的脸庞。
“到底是我爱了十几年的戴维啊,真是他的风格。”她缕了一下鬓角的头发,我对她这句突然的感慨完全摸不到头脑。
她继续说道:“我刚才远远看到你和别的男人亲密的在一起,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不是你和一年前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变化,我真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她顿一下,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罗薇薇,我想有些事,如果我不和你说的话,你真的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因为我了解的那个戴维,在看到你现在的状态时,我想他便已打定主意把这些事一辈子存在肚子里了。”
我的心跳不禁加快了,我预感到她要告诉我一些事,而这些事我怕自己很可能会承受不了。但内心里对真相的渴望又大过了一切,我迎上芙芮的目光,“我希望自己能够了解全部,而不是有选择性的活在半真实半谎言的世界里,你尽管说吧。”
“女人这一生总要做几件傻事,特别是我们这些看似聪明的女人,其实执着的犯起傻来,倒比那些看得开的市井女人笨多了。”她翻翻包,从一盒烟里抽出一支,在烟盒上敲了敲,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点燃。
“看得出你现在很幸福,你该拒绝听我接下来要说的一切,拉上你的文森佐回家去继续你的生活;我曾经拆散了你和戴维,还间接的害你失去了一个孩子,我现在若是想补偿你,也该闭上嘴,只说些不疼不痒的话,然后转身离开才对。”她这一番话说得绕来绕去,我知道她其实也很犹豫的。
“我恨过戴维,但对他更多的还是爱,因为爱我曾经盲目得看不清一切,要毁掉一切;也因为爱,我如今更见不得他受苦委屈自己。他就是一个宁可委屈自己,也要让对方好过的人,我最早爱上他,也是因为他这份温柔体贴的心思。”今天第一次,在芙芮的脸上出现了伤感的神色。
“其实我们早该分手了,无论他还是我,不管以前多么甜蜜,感情淡了就是淡了,没了就是没了。他是一个很体贴的人,我走了三年,他都没有主动提出过分手,他实际上是在等我开口,他知道我很骄傲,无法承受他先开口的失落。”
芙芮终于还是点上了那支烟,她的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可是就在我去找你之前的两个月,戴维他却突然到苏黎世来见我了。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他本想给我时间提出分手,但他不想再拖了,他想要和那个女孩结婚。那时候其实我本已经在打算了结了这段感情,再开始新生活。可是他突然跑过来求我放手,我反而一下子跌进一个怪圈走不出来了。你明白吗?我可以接受我们的感情淡了,可我不能接受他先爱上了别人。”
她的话让我觉得心里某处有个东西破了,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我曾经以为,戴维他从没想和我长久过,所以才在芙芮出现后,立刻结束了我们的关系,可是原来他是想和我一直在一起,他曾经为了我们的未来努力过的,而这些我都不知道。
“可他到底还是狠心的离开了我,过程里的隐情我不知道,结果却总是一样的。”我心里早已是打翻了五味瓶,表面上却平静的如是说。
“我跟你说过我会不择手段,而我也真是那样做的。”芙芮的声音有点飘渺,我想,回忆起这段往事,对她来讲大概也一样痛苦吧。“我从没见过那么坚决的戴维,我们在一起十几年,他几乎什么事情都依我,连我要搬去苏黎世他也依了我。可那天下午我打电话给他约他出来摊牌,他却告诉我他心意已决,不可能放手。”
“可是我太了解他了,对戴维,无论你怎么伤害他,他都可以坚持,但如果我要伤害你,他就立刻犹豫了。”芙瑞的那支烟慢慢燃着,她却一直没有吸,长长的烟灰好像随时要掉下来。“我跟他说,我只要一天还是顾朗德太太,罗薇薇就是一个可耻的第三者。我要写信给系里,给学校,甚至给她在日本的导师,我要告诉他们这个女人是怎么破坏我的家庭,我要让她身败名裂!”
“我还跟他说,人家女孩还很年轻,你或许不可以没有她,但她离开你却说不准可以找到更好的人,你又何必把她拖下水,让她在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背上如此不堪的罪名呢。我甚至跟他说,如果这一切你都无所谓,那我就和她同归于尽,我决不让你们好过。我那时候真的是疯了,现在回头看看自己都觉得怎么会那么可怕。”
她苦笑了一下,无奈的看着我,想必是担心我能否承受这一切。而我已经像置身于冰窖中,从头冷到了脚,冷到了内心的最深处。我没恨过什么人,可是现在,我好恨眼前这个女人,她竟然这样逼迫戴维,用这样不堪的手段摧毁了他的意志,也摧毁了我们的幸福。
我想起那个星期,每天半夜时分醒来,看到戴维注视我的目光,原来他是在犹豫和不舍,而最终,这个温柔体贴的男人,在我的人生和他的爱情中,选择了前者。他接受了芙瑞的话,比起和他在一起,会毁掉我的一生,不如放手让我去寻找别的幸福,只是这幸福,不会是由他来给予了。
我曾经以为在这段感情里,受伤的只是自己,痛苦的只是自己,可是这一刻,我想到戴维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辗转反侧,想到他承受多大的压力来和我说分手,想到那么喜欢孩子的他在听到我们的孩子没能保住时又该是多么的伤心,而他还为了让我彻底的离开他,忍着心中的痛苦伪装冷漠……
而我只是一味的怪他、怨他,我想到他看见我和文森佐在一起时那种受伤的眼神,想到自己对他说的那一番狠话,想到他因为担心我,站在我们门口踌躇着敲下门的那一刻……内疚和心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把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