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至更早些时候,秦酒黎来到深海的第十四天,参加那场夸张地画展之前。
清晨七点三十分,副都心内的某家咖啡店,秦酒黎并不怎么顾忌形象地从桌上的篮子中大把大把地抓起曲奇饼干,然后大把大把地塞在嘴里。与之相比,在他对面的霍克虽然身形更加魁梧,但仪态却是一个标准的绅士。
“我说,Mr秦。虽然现在时间还早,店里没多少人,但你那副吃相实在是有些夸张。发生什么了吗?”
“我昨天被拒绝了。”
“噗————————————”
这次,轮到霍克失态了。
“失恋?”
从桌上取来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整理好表情,霍克确认性质地问道。
“啊、我前天邀请爱丽丝搬到我那边住,但被拒绝了。”
“说实话,我觉得你这要求对于一个刚认识才不过十五天的女孩来说的确有些过分。”
“我是觉得她每天早晨都要开车到我这边太麻烦了啊。更何况我那空房子还很多。”
正了正领带,霍克将身子的中心换到前方,把双臂撑在膝盖上、双手相扣抵住下巴,缓缓说道。
“Mr秦,虽然我知道你自身条件很优秀,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作为男性的我们必须得去率先考虑。”
“哦?愿闻其详。”
“女孩都是很细腻的,你不能为了单纯的方便去提这么具有暗示性质的要求。你要考虑到对方的感受,选对方法。不然哪怕对方想要搬过来住,也无法开口。”
“哦、我知道了!”
然而,就在霍克刚想要露出欣慰表情时,秦酒黎却接着说道。
“果然是那破房子太小了的原因吧!”
“听着,Mr秦。虽然对于‘个人居住面积’,世界各地的人们定义各不相同。但除非在豌豆树上的巨人国,人均两百平米平米已经完全足够了!”
轻轻敲了敲桌子,仿佛要讲述重点的初中老师那样,霍克继续说道。
“问题在于方式,你必须要以正确的方式、起码是一个让对方感到体面的方式去邀请。”
“那怎样的方式才算得上体面呢?”
“这就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你得先搞清楚爱丽丝对于跟你住一起这事有一个怎样的态度,是想、还是不想。是想却不愿意说,还是不想却不好说。”
“唔啊...这么麻烦吗?”
叹了口气,秦酒黎捂着头,但嘴里咀嚼曲奇的速度却从来没下降过。
“算了算了,办正事儿吧。霍克,地图带来了吗?”
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打开,脸上有些许犹豫,霍克说到。
“带了是带了。但就结果来说,跟上次谈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我只能吧A4跟A5这两块地批给你。”
说着,用钢笔帽在地图上划了个圈,霍克用左手拖住了自己的腮。
“A6这块地真的不行。”
“是价格问题吗?”
似乎对这次谈话会碰到障碍有所预料,秦酒黎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反而还是淡定地吃着篮子里的曲奇饼干。
“Mr秦,价格从来都是可以商量的。问题在于这块地现在的归属者。”
“哦?难道说在这密不透风的深海下,你作为市长居然还没能把这里做成一言堂?哼哼、业务能力欠佳啊布莱恩。”
这点水平的嘲讽在两人的交流中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没在意秦酒黎那欠打的表情,霍克叹了口气,解释道。
“Mr秦,那里可是住着‘神明’。”
“这话题还真是浪漫,不像霍克你的风格啊。”
说着,冲旁边穿着女仆装的服务员招了招手,点了一篮曲奇。秦酒黎伸了个懒腰,又说道。
“所以那里到底住着谁?”
“那是盖亚教的地盘,早在我上任之前便已经初具规模了。”
窗外下着蒙蒙细雨,空气潮湿。偶尔有三两早起的人赶路。
依然是那颇具有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风格,依然是如同岗哨般沉默的路灯。虽然它们现在熄灭着,但还是透过旁边那巨大的玻璃窗、展示出了难以忽略的存在感。
这时,饼干端上来了,同时还有一块看起来画风明显不同的糕点。秦酒黎刚想说那不是自己要的,服务员却先一步开口。
“客人,这是我们点最自信的作品,请您务必尝试一下。”
说罢,便红着脸跑开了。
没有对这出小意外做出过多反应,秦酒黎“理所当然”地拆开了糕点,一边吃一边问到。
“于是,这跟我想要A6这块地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片地区是盖亚教最开始的活动中心,虽然现在已经转移了,却还有难以轻视的象征意义。换句话说,是‘圣地’。而其信徒中不乏有上流阶层的精英。Mr秦,这个忙我很想帮你,但我可不想跟那群家伙站到对立面上。那会很麻烦。”
场面再次陷入短暂地沉默,秦酒黎拿起桌上的小册子、端详再三,问道。
“盖亚教?他们叫盖亚教?”
“没错。”
“用信仰的方式在你眼皮底下圈了一块地?”
“没错。”
“一个具有干涉市政府决策能力的宗教组织?”
“一个靠‘环保’名义起家的宗教。”
霍克补充道。
“你在糊弄谁呢?霍克。以你的手段怎么可能让这种组织存在这么久。”
“也许对于手段毒辣的秦少爷来说那种神棍集团根本不足挂齿,但还请原谅我霍克·布莱恩无能,面对一个在我当上市长前就已经初具规模的教团,实在是无能为力。”
接着,霍克又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档案袋,扔给了秦酒黎并继续说道。
“这些是盖亚教的资料,以及对其抱有支持态度的成员名单。啊、对了,里面还有一些关于盖亚教内部的成员关系资料——虽然可能不太准确。如果秦少爷您看了,恐怕就能了解我一届市长为什么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整段话霍克语速极慢,嘴角带着目的性极强的坏笑。而秦酒黎也自然明白这一套,连档案袋打开都没打开,直接将它放在了一边反讽到。
“你这家伙,一旦开口叫我‘秦少爷’时,就准没好事。好一手借刀杀人!”
“可那把‘刀’的脸上现在也是干劲满满啊。直说了吧,你是不是已经有办法了。”
“算不上什么良策,要用魔法击败魔法。不过、在那之前,得让深海的市民们先跟我认识认识。”
“两星期后有个画展,应该是个不错的机会,你应该会有兴趣。今天我后面还有约,先失陪了。”
说罢,霍克便提起公文包,不由分说地走出了门。
若是与其他人见面,恐怕这时霍克会连同对面的账一同结了再走。但自从两人认识起,霍克与秦酒黎便十分地意气相投,交流时的流畅程度根本看不出其中差了将近二十岁。也因此,霍克出门的时候不仅没帮对方结账,甚至连自己那一份也抛给了后者。
◇
时间跳回现在,参加完画展后的一星期整,某个充满浓雾的日子里,秦酒黎坐在一辆加长轿车中捧着一本书,读的津津有味。
车窗外是罕见地山地,不想副都心那般繁华。沿着盘山公路一直向前开,不难看见在远处有一座类似教堂般的建筑,那也是今天此行的目的地——盖亚教总部。
“我说、那是什么书?”
突然、做在对面的爱丽丝发问,而被提问的秦酒黎则张着口,想说点什么却被卡住了似得。
“怎么了?我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了吗?”
“没...”
从那股莫名的怅然若失中走出,秦酒黎缓缓解释道。
“《基督山伯爵》,你要看吗?”
“不了。我对复仇为主线的故事没兴趣。”
见爱丽丝的反应,秦酒黎怔了一下。并非因为对方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而是因为她知道这本书居然是以复仇为主题的。
但回过神来一想,倒也没什么奇怪的。爱丽丝并非从最开始就是失魂者,她只是在“某天”,突然地、不经意地变成了这样罢了。
“复仇可是好东西啊,复仇是人类进步之源。”
“是么。”
爱丽丝那兴趣乏乏的样子看上去并不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但依照秦酒黎那性格哪管得找这些;就像决堤了的河口,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普通的人生轨迹,不、应该说一个努力家的人生轨迹是徐徐向前、徐徐向上的。也许经年累月后回头看,已经达到了相当惊人的高度,但在这条漫长的道路上却没有一个地标性质的建筑,没有获得成功时那一瞬间的‘快感’。复仇不一样,复仇是有一个节点的。大仇得报的快感远比日积月累所得来的要刺激。”
“这就是你看这本书的理由吗?”
“这就是小说的魅力。毕竟现实中的‘复仇故事’往往只有‘被得罪’的部分,最爽快的‘执行复仇’却遥遥无期,只能带入到廉价的纸质刊物中去补全了。”
“哼哼,真是个阴暗的家伙。”
随着秦酒黎的一声“多谢夸奖”,车子也驶到了目的地。那盘山公路尽头的教堂比想象中更加巨大,浓雾弥漫的白桦林更是让这座建筑平添了一股神秘。哪怕是秦酒黎这样自我中心不在意外物的性格,真正下了车后神色也难免变得肃穆起来。
“您好、秦先生。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您可以叫我寇克。”
在教堂门口,一名身穿白袍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了。他先冲着秦酒黎做了一个礼,说了简单的事务性话语后便将注意力转向爱丽丝。
“这位同行者,请您将武器交由我们保管。”
这下,秦酒黎突然脊背一凉。
在来的路上太过悠哉把这事儿给忘了。本来带着那种长太刀去见别人的教宗就已经是常识外的举动了,如果在来的路上先跟爱丽丝沟通让她把刀放在车里也还算能多少挽救。但现在箭在弦上,等到对方来收,恐怕事情就没那么好说了。
“那个...爱丽丝,要不你就给他...”
“是是是,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爱丽丝意外大方地将长刀交给了寇克旁的年轻教众,秦酒黎也因此长舒了一口气。但还没等到他的下一次呼吸提上来,好戏便开演了。
“啊、对了。这个也比较危险,一起给你吧。”
咔哒,两声金属碰撞发出的响声。
两把大口径手枪被一通丢到了年轻教众的手里,对方的眼神就像见了鬼似得。当然,秦酒黎那表情也好不了多少。
“哦哦、还有这个。”
一个形状看起来十分危险的小包裹,上面副着一个“可爱”的黑色计算器,虽然爱丽丝没有说明它是干什么用的,但根据秦酒黎那为数不多的军武知识,这东西似乎可以黏在墙上然后用遥控器引爆。
“所以说你哪来的塑胶炸弹啊!而且为什么可以从牛仔裤里掏出来啊!你是哆啦A梦吗?!”
◇
我秦酒黎为了今天的谈判准备了许多材料,临时补充了许多预备知识。也许很久没有事情值得让我如此准备了,这段时间我一直有些亢奋。
但哪怕在下是再世诸葛,也算不到作为我贴身保镖的爱丽丝会在门口来这一出——将随身携带的塑胶炸弹交给教会的人。
没错,这事儿单单是写出来已经够离谱的了。你甚至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为什么要带那玩意?为什么还特意拿出来交给对面?而且最关键的是她是怎么像变魔术一样把那么大一包炸弹从那条修身牛仔裤的口袋里拽出来的?
冷静、秦酒黎你要冷静。
仔细想想作为负责人的寇克也没有追究责任,他把我跟爱丽丝带到了这间休息室之后就离开了。大约还有二十分钟,做完今日份祈祷的教宗就会过来跟我见面,虽然发生了那种乌龙让接下来的洽淡困难重重,己方会处于不可逆转的劣势,但你是秦酒黎,你会想出办法...
“啊啊啊够了!你这个臭女人那表情明明就是故意的吧!”
“嘻嘻~”
这时,躺在对面沙发上一脸嘲讽的爱丽丝终于满意了,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盘腿问道。
“你指什么?”
虽说寇克对我们说“请自便”,但为什么她真的能想在自己家里一样躺下啊?躺下也就算了还把鞋也脱了,脱鞋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穿那种粉白条纹的可爱系袜子?
等等、我到底在关注些什么?不能再让思绪继续混乱下去了!
“我跟你说过的吧,我是深海最强的失魂者。像这种乌合之众组建起来的小教团,我是需要三小时就能让他们就地解散。那时,这块地就是你的了。何必这么麻烦?”
“爱丽丝,你只看见了脚下的利益。如果真让你那么做,我的评价会跌至谷底,会成为被人口诛笔伐的杀人魔。那样的损失对于我来说是难以接受的。”
“那如果我稍微认真一点呢?”
第二次,今天第二次我感到脊背一凉。
爱丽丝依然盘着腿,天真地笑着,用我们初见时那种爽朗的声线向我发问——问,如我我稍微认真一点呢?
我隐约理解到了那话中的“认真”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稍微认真一点,让这里的人全部消失呢?不需要三小时,只要三十分钟就够了。”
也许是因我作为文科生的缘故,我对于措辞异常的敏感。
这次爱丽丝用了“消失”。
没错,比起刚才第一次的提案,这次爱丽丝的话语让我有了异常的反应,那是本能的、未经思考给出的答案。
比起“杀光”,“消失”是完全无责任的,它比之前的话语更具百倍诱惑力;再加上两者一前一后的顺序,有了比较使这份诱惑更盛。
我不知道作为深海最强的失魂者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而爱丽丝现在的语气也更像是玩笑;总之,对此我不打算深究了。
她刚才的话就像递出了一根涂满了恶意玩笑的橄榄枝,让我有些后怕。
“在我知道真相的前提下,心中的愧疚便不会消失,这也是可以量化的损失。我只在规则内玩游戏。”
爱丽丝是在诱惑我。从门口开始便都是她故意为之。
如同一个月前,我们两人初次相遇时那样,她一直没有放弃将我拉到她那边的世界、拉到非人的世界中去。
在掌握了绝对的暴力执行权后,便可无视诸多规则带来的不便,放弃去解开“人生迷宫”的目标,只需在棋盘上横冲直撞。
但是...我确信,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没有节制的快乐无法称之为快乐。没错、我很早之前就发觉了,才对...
“不好意思,秦先生。让您久等了。”
是一个年轻的女声。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很多。
她坐在轮椅上,身上穿着一件与普通教众相似的白袍,眼睛上蒙着一层纱。而最重要的是...她真的如同传闻那样,头上生着一对鹿角!
“您好,露娜·格林威尔女士。”
我主动起身,想要跟她握手,但就像今天出门时那讨厌的预感所预示的那样,无论大事小事都在一定程度上出乎了我的预料。
“您好。那边是...爱丽丝小姐吗?我知道您,请留步。这里跟外面不一样,我们盖亚教并不歧视失魂者。”
拦住了想要出门避嫌的爱丽丝,教宗如此说道。
“虽然地上的世界早就腐化了。但起码在这大洋深处,我想创造一片平等的净土。”
哪怕这话冠冕堂皇,但在这座教堂中、作为被众星拱月拥簇着的教宗,她开口说出这些又是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格林威尔教宗,我永远是您的朋友。”
起身向教宗回礼,我含额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