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特殊的。
哪怕当时我年纪尚幼,视野尚窄,没有太多的参照物可以拿来比较;但我也清楚,我的七姐——她是特殊的。
对于她来说事情只分为想做和不想做两种,在我的成长历程中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她野蛮地冲入他人擅长的领域,然后用更胜一筹的表现将他们打的体无完肤。
也许除了性格上的弱点,七姐是完美的。
她太偏激了。
“留学?”
我刚得知这消息,是在那座澳大利亚东岸某处的小别墅里。
在暑假,我和七姐瞒着父母逃了出来;当时我上小学,七姐也不过刚上高中。但即便如此,她当时已经有了大人乃至远超大人的视野与能力了——这绝非得益于秦家提供的优渥环境,亦或者是其他外因;那些被不过是加速了这一现象的细枝末节罢了。
七姐是天生的天才,她充满了异常。
“诶、毕业之后我就打算去。”
我不知道这间小别墅七姐是怎么瞒着家人弄来的,毕竟如果这里是秦家的产业恐怕我们俩的“逃亡计划”在刚开始时便已经破产了。但这件事情放在她的身上却合情合理,我知道一个高中生能搞来一套别墅这事很离谱,可放在七姐身上就是显得那么稀松平常。
“我受不了秦家了,太闷了。”
别墅的二楼有间琴房,里面放着一架并不算那么昂贵的三角钢琴;音色很正,用来练习绰绰有余。每天来这练一会琴,免得手变生疏,这时我在这场“逃亡”中的消遣。
而每每这时,七姐则会坐在我旁边、坐在地上,大大咧咧地盘着腿、不穿鞋、也不穿袜子,安静地听;或者像现在这样,在休息时,我们互相聊些以后的事。
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
不能留下来吗?
这些回答的“预备项”一时挤满了我的胸口,但我却没能、或者说没有勇气说出来。
并非惧怕。虽然七姐时常咄咄逼人,与她共事、相处的人,哪怕是我们的父母也都多少有些受不了她的那份严厉。她以极高的要求去要求自己,并以此为恒定标准;而我,则是唯一可以从这恒定标准下幸免于难的人。
七姐对我有一定的宽容。
而这份有限的宽容对于她来说,已经是足够努力后的成果了。
没错,我没说出口并非惧怕,而是出于迷信。我相信七姐的决定,我认为她所做出的的判断一定会比我更加准确,更加具有远见。
我知道我的话语可以影响她,因此我才不愿影响她。
“哦、这样啊。我知道了。”
聆听,然后作出支持——这是我当时下的判断。
闻言,七姐沉默了很久。
但就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她却又笑着抬起头,走到我身旁,然后与我并肩坐在了椅子上。我想让开,却被她按住了肩膀。
“我也想偶尔弹一曲,能帮我翻下谱子吗?太久不弹,我记不太清了。”
我欣然同意。
但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七姐会弹钢琴。她对乐器表现出的厌恶不亚于对我们的父母所表现出的,是那种找到机会就想去狠狠地瞪上两眼的程度。
可当她将双手放在琴键上时,我就知道了。那侧影跟母亲一样,甚至连眼神都如出一辙;那里面所包含的不止有对这乐器的热情,更有着积年累月将大把的时间与经历投入其中而换来的从容。
随着晨间的阳光自高处的窗口洒入屋内,七姐也开始了这次在我印象中独一无二的演奏。
是《威廉退尔序曲》。
手指与琴键接触的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祥和便伴随着前奏漫了出来。仿佛天色渐明,万物复苏,太阳自地平线慢慢升起那般。
接着,曲调逐渐抬高,情感的堆叠也层层递进;弹着弹着便进入了快节奏的部分,欢快的音乐同七姐逐渐加速的双手互相感染,她看上去已经沉浸其中。
同时,我亦沉浸其中。
我很少看到七姐的脸上挂着笑容,尤其是那样快乐的、天然的微笑。那笑容几乎能将我对七姐的所有印象全部击穿;是那么的深刻、那么的反常。
不过也许对于一个本就异常的女孩来说,这样的反常才是返回了正常吧。
紧接着,曲调愈发欢快,七姐的手速也进一步加快;看着这个奏出琴音,并沉迷其中的、那个欢快的七姐,我甚至忘了翻谱子。
但那无关紧要,七姐从进入状态以来就没有朝着谱子看过。她说了谎,她根本没忘,每个音符都牢牢地被记在了脑海里。
曲调再次升高,心中的感情进一步堆叠,七姐的眼角挂上了一些闪亮的东西——那让我心中咯噔一响。
我早该注意到这事实了。
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极度扭曲的人。
后来,她终于弹完,太阳也升到了海平面之上。那天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威廉退尔序曲》是罗西尼三十九部歌剧中的最后一部,在那之后他便退隐;而这是我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听七姐弹琴。
当时我还太小,钢琴弹得也并不怎么出色;我还不知道,要弹到那天七姐那般到底需要花多少努力。哪怕是今天,我依然觉得自己距离那时的七姐有着不小差距。
但有件事我几年后就想明白了——那天的七姐,也许在期待些什么。
她在表达方面很笨拙,但同时却又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那天她一反常态的主动要求弹琴,主动去对我展现出了那个真正平常的她,也许是希望我意识到些什么吧。
比如,就算是她也有迷茫的时候。
最初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后悔万分;我认为自己应该多少去表示一下心中的挽留,那样也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但事到如今,我却又变得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七姐是个理科生,曾有人以为她不善交际;于是那人在当晚的派对上被抢尽了风头。
她就是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野蛮人,总是能在你能够想到的,各种各样的领域里拔得头筹。她粗野地击碎你的自尊心,让你因在自己得意项目被打败这件事痛苦万分;然后背着崇拜走向新的领域。
《威廉退尔序曲》是罗西尼三十九部歌剧中的最后一部,在那之后他便退隐。而七姐也在平稳地度过了高中时代后,便彻底消失在了我、消失在了秦家的视野里。那之后,除了少许的信件,她就像是蒸发了那般查无音讯。
那之后,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将近十年,直到今天...
◇
“野蛮人...”
秦酒黎在原地踌躇了两步,发现身后那个推自己进来的家伙早就跑没影了。只好悻悻地关上门,做到了那把属于病患的椅子上,自言自语。
“真是个野蛮人...”
现在的他,完全没了往日的气定神闲,甚至是看上去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没敢去正视桌对面的那位女性,反而是自顾自地嘀咕着什么。
没错,这位被调来的医生,便是秦酒黎阔别多年的七姐——秦祈寒。两人虽然差了一定的年纪,却也曾经是无话不谈的玩伴。秦酒黎性格深处隐藏着的那份乖张、自负,以及对自己的那份高要求,都多少是受到了秦祈寒的影响。
“院方不知道你是我姐吗?按说心理医生可不能接诊自己的亲戚。”
“但这是深海症。”
秦祈寒的语气很平静,仿佛昨天才跟自己的这位亲弟弟见过似得。两人对此次重逢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如往昔。
秦祈寒是姐姐,而且大秦酒黎不少,因此她给后者所留下的印象从来是淡定的、安稳的。但是,哪怕再坚固的礁石也经不起海浪的冲刷;两人都能感到,重逢后、这段关系与以往似乎有了一丝区别。
“姐,你...这些年,都去哪了?”
哪怕是能言善辩如秦酒黎,也显得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僵硬地开了一个话茬,希望能让尴尬的气氛缓和下来。
但是,对面的是他七姐,那个女人从来不察言观色。
“上学。”
“是...是吗...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爸妈都很担心你。”
“我知道。他们很擅长‘担心’,毕竟不用付诸实际行动。”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全世界就你一个人知道?!你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我早就看不惯了!自顾自的消失又自顾自的出现,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太阳吗?!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就去你那所大学找过你,根本没有‘秦祈寒’这名字被记录在案!啊、你很聪明,你把全家人都骗了!谁都不知道你这些年在哪里鬼混,妈她每天都盼你回来,你就给我说一句你知道?!你知道个屁!你读书读傻了吗?!真以为自己是上帝?!没了周围的人你什么都不是!你把大家对你的付出当成垃圾一样推开,这难道能让你显得更聪明吗?!你这个烂人!”
秦酒黎很少像这样破口大骂,骂的眼球冒出血丝,骂的额头出汗气喘吁吁。仿佛要将这些年的不满全都倾泻出来一样。
“你以为自己很受欢迎?你以为大家离了你就过不下去?你以为自己就这样突然出现会被夹道欢迎?别在那臭美了!大家都把你忘了!我最开始还会去雇人打扫我们的‘秘密基地’,毕竟澳大利亚那鬼地方有什么爬到屋子里都不奇怪。但后来我想通了,那地方对你来说一文不值,我干什么要拼命维护一个别人的、对她来说一文不值玩意?!”
渐渐地,秦酒黎话语开始缺乏连贯性,开始显得歇斯底里。但面对这番架势,秦祈寒还是坐在原地,表情也没有太大的波动。
直到秦酒黎骂累了,骂不动时,她才揉了揉额头,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对不起。”
这话一出口,秦酒黎就哽住了。
他攥紧拳头、深呼吸,然后叹了口气。
“你赢了...哈哈、你赢了。宁愿说‘对不起’也不解释这些年你到底干了什么,你赢了...看来的确发生了很多,我的七姐居然也学会说‘对不起’了,这真比我看到这个深海世界时还要魔幻。”
“什么叫学会说‘对不起’?说的我以前好像是个偏执狂一样。我答应带你去看野生的抹香鲸,最后到日落也没能找到,当时我也说对不起了。”
秦祈寒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愠色,哪怕面对刚才那一长串的怒骂都可以面不改色的她,却十分在意这种小细节。哪怕是作为她的亲弟弟,秦酒黎也很难去揣测秦祈寒的思考回路。
“哈哈...哈哈哈!”
但是,秦酒黎还是笑出了声。
“果然,果然你还是那样。哪有人会把鲸鱼没能出现这事儿揽到自己头上的,也就只有你这么自负的人会觉得,没能让鲸鱼按时浮出水面是自己的责任了。”
对于秦祈寒来说,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偏执。
没错,她是特殊的。
她是秦酒黎至今为止所见过的,恐怕是最完整的“人”。
就像在乐队中的小号手,普通人也许只想着把自己那段吹好,偏执的家伙则会要求全团的人跟上自己的水平。而秦祈寒,她总是希望自己成为全部。
当然,这还未能实现,这本来理论上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但是就秦酒黎的记忆中的种种来说,他的确在看着自己这个偏执的姐姐一步步的走近那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甚至,经过了这将近十年的分别,哪怕秦祈寒已经变成了整个“乐队”,他也不会感到有多惊讶。
“姐,对不起,我刚才说的有些过了。我只是...只是有些上头。你能回来...你愿意回来,我真的很高兴”
“我知道。”
“我一直相信你,肯定是有什么理由才失踪的。”
“嗯、我知道。”
“你总是未卜先知...姐、说实话跟你在一起压力很大。不光是我,大家都如此。为什么非得变成这幅局面?你明明有处理好周围人际关系的能力,你也清楚爸妈都很爱你。他们无时无刻不以你为荣。”
“他们如果真的爱我,就不会给一个刚刚上高中的女孩安排相亲。”
秦祈寒似乎想到了什么恶心的事似得,一脸不快。
然而人的记忆总是那么不可靠,更何况哪怕是发生在昨天的事,两个人对其认知也可能天差地别。
“那不是相亲,老爸不过是想让你认识一下‘盆栽哥’!跟自己家长朋友的儿子跳个舞难道也触犯你的底线了?更何况,不跳就不跳,也没人逼你;你犯得着把那家伙给切成小块放到花盆里?!”
“我后来给他装回去了。”
秦祈寒偏过头,可以看得出她虽然不愿承认错误但的确对当初那件事有些后悔。
“对,装回去了。说的轻巧,但难道你不知道这事本身超越了地上世界的医学水平多少年?秦家为了掩盖这件事背后又花了多少精力?”
很明显,对于这个话题秦祈寒并不想继续聊下去;哪怕是她这样的天才,也绕不开年轻时的冲动。
“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关于这点不必愧疚,他活的很好,而且一直很想念你。恐怕除了我之外,在世界范围内找你找得最凶的就是‘盆栽哥’了。哦、顺带说点题外话,他现在帅的一塌糊涂。”
秦酒黎戏谑地说道,想让他的七姐对此多少感到后悔。但可惜的是,在他对面的这个人从来不因这些世俗的标准去衡量一个人。
“那倒也不奇怪,我把他拼回去的时候、那家伙还不忘提醒我,要把鼻梁垫高一点。总之他还活着就好——毕竟那时候我的手法很差。我可不想在职业生涯中留下污点。”
“原来你关心的点在那儿吗...我早该想到的。”
秦酒黎并非第一天认识面前的这个女人,他深知秦祈寒的理性永远占据上峰;他不过是有所期待,希望这将近十年的时间可以让这个天才变得更像人一点。
可惜的是,十年之后,秦祈寒变得更成熟了、更冷静了、更漂亮了;但区区十年,却难以让她变得更像一个人,反倒是离家之后与那条平凡之路渐行渐远。
然而,就在秦酒黎失望之际,对方突然开口了。
“这次,我不会再离开了。阿九、还能像以前那样,把一切都交给我吗?”
“七姐、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秦酒黎想都没想,直截了当地说道。
但转而,他又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接着说。
“但是七姐、我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