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区的监狱很特殊,这里关押的犯人大约只有其他地方的三分之一,却防范森严、高墙电网轮番上阵;狱警更不用说,个个可谓身怀绝技。
北区又称北港区,这里远离城市,人迹罕至,平均气温时常比副都心那边低两到三度,不论监狱内外都给人一种末日临近的既视感。
北港区是人类在这深海之下拓展地盘的边界线,再往北便是真正的大海。海中没有鱼虾,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并且时不时会冲上来一些奇怪的东西。
也正因此,在这片宜居度完全可以评定为负数的区域,除了监狱跟仓库外几乎别无他物。
【你不是说过会爱我一辈子的吗?!难道那些都是骗人的?!】
相比之下,监狱中的环境还算不错。犯人们虽然受到严格的监视,但只要按规则行事、也能过得算是舒坦。甚至有许多人倾尽家财也想要在这里买一个床位——因为如若被判有罪而又不能进入监狱,那么等待他们的去处只有一个,前往那个被抛弃的旧都心。
如果说副都心是一处新居,那么旧都心则是一座常年无人打理,院子里就长满了各色奇异植物的老宅;而能看见的前院尚且如此,看不见的宅邸内部就更令人感到可怕了。如此观念根深蒂固在每一个住在副都心内的人心中,以至于他们哪怕花钱在监狱买个床位,也不愿意再回到那处“老宅”里去。
【约翰,回答我...我们是真爱对吧。你说过的...你喜欢我修剪牵牛花时的样子对吧。】
扎克·布莱斯。
作为一个已经在此服刑半年的美籍印度裔犯人,他已经完成了今天的工作,与狱友在这个摆有六张桌椅的公共空间内打法时间。
挂在墙上的电视没有声音,但不论从字幕还是画面来看,正在放映的节目应该是一档恐怖片。但不管是扎克还是他的狱友,都更专注于眼前的棋局。
【站、站住!别过来!你不是我的玛利亚,你这个狡猾的怪物...对、对了!你肯定是个能够模仿别人声线的怪物,我说的没错吧!】
棋局中,扎克白棋速攻开局占领中央位置,而对手黑棋则稳扎稳打,连续e6、d5两手展开防御态势。
【听、听着怪物!别想着用玛利亚的声音迷惑我,我的玛利亚不会变成这幅模样!】
紧接着,屏幕中的男人举起了手中的猎枪,而被叫做“玛利亚”的怪物应声倒地——当然,因为是静音,所以并没有枪响。
“你对这种剧情不感冒?”
狱友问道,同时王车易位。
“我只是对你这种龟缩下法不感冒。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看到的。”
这间休息室里只有一台电视,而面前这个披头散发的狱友则正背对着它。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这个神神秘秘的家伙都应该看不到电视。
“我没告诉过你吗?我是个占星师。另外、防守才是象棋的精髓,急于进攻的家伙都走不远。”
“所以才没人愿意跟你下啊...上来就摆这种铁桶阵,看了就让人头疼。”
话虽如此,扎克倒也没退缩;从刚才开始他便一直在积极地使用弃子战术,用教士试图自杀式的突破对方底线,再在后方埋伏其他棋子妄图以此赚回投入。
但可惜,扎克的每一个陷阱都被对方精准地读出,连续几轮进攻未果后,便很快显露出了颓势。
“啊...我认输。你这家伙,明明比我厉害这么多,但每次开局还是选择防御。实话实说,就算对攻你也能很快赢下来吧。”
靠在椅子背上,扎克不打算再将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决继续下去了。
“可怜的扎克·布莱斯,你应该学会等待时机。像身为占星师的我一样,静静地在防守中寻找进攻的机会。”
“得了吧伙计,事到如今我们早就没机会了。”
抖了抖身上的囚服,扎克无奈地说到。
年仅二十五岁的他,就已经经历了他人难以想象的过山车人生;从备受瞩目的年轻网络工程师一路俯冲到阶下囚,这仅仅花了两年不到的时间。
“你快走运了,扎克。”
“谢谢你说这些,神棍伙计...”
苦笑一声,扎克在准备离开时,突然又转头问道。
“对了、都一起下了这么多天棋了。你到底叫什么?”
◇
“醒醒、327号!醒醒!”
狱卒低沉的吼声将我从梦中拽了出来,而在我昏昏沉沉的时候另一个不太寻常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
此人身高超过两米,身材几乎是一个等边梯形。
虽然只见过几面,但由于辨识度太高,我一下子便认出了这是谁。
“典、典狱长?!”
“没错,是我。327号,你是为数不多的,由我去亲自叫醒的家伙。除了我儿子以外,没几个人能享受这待遇。”
我可不想要这份待遇——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却根本没说出来打胆子。
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一百二十斤。这种体型的我在典狱长的面前脆弱的就像只猴子,巨大的体格差距此时所造成的已经不仅仅是威压这么简单了。
在我眼中,站在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货真价实的、没有拴上链子的猛兽。
我坚信、甚至在脑海中可以模拟出自己一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对面这个庞然大物就会把我给撕个粉碎。
咕——
咽了一口唾沫,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已经快得像是打点计时器。
根据我的印象,上次典狱长亲自下来,还是为了制服一个袭警的刺儿头。那刺儿头身高足有一米九,一身铠甲般黑漆漆的肌肉,连子弹都会卡在上面;拳头就像战锤,仅仅一击就能将同样体格健壮的狱卒打到半死。
但是,哪怕那个刺儿头有如此战力,在典狱长面前还是如同人偶般易碎。当时,就在众多囚犯面前,这个体型肥硕的庞然大物踏着山一样的步伐一步步将刺儿头逼近墙角,然后像掰黄瓜一样掰断了刺儿头的脖子。
整个过程甚至没有一点悬念与反抗。
“那个...典、典狱长,我最近可...”
“恭喜你,327号。你被保释了。你变回扎克·布莱斯了——暂时的。”
这一刻,我本以为脑中空空如也,可惜并非如此。我比想象中理性的多。
虽然我早就幻想过诸如此类的事情,但当真正发生时我却异常的平静。没有强烈的情绪波动,亦不为重获自由感到兴奋,心中有的、仅是巨大的空虚感。
当然,像这样重获自由是我梦寐以求的。然而对于出狱后生活的担忧却早早到来,先一步冲散了这份惊喜。
我很清楚,在干了那桩事、致使自己入狱后,恐怕已经被正规企业列在黑名单上了吧。一时糊涂葬送了自己的前途,现在哪怕幸运的被谁保释出去,又能怎样呢?
“就在这间房里。他在等你。”
在告别监狱前,狱卒将我带到了一间还算干净的房间前,然后便离开了。
在这里面,坐着那个将我保释出狱的陌生人;根据狱卒的解释,那位陌生人似乎希望见见我,但进不进去见面则是我自己的权利。
“哎...来都来了。”
虽然满心迷茫,但说到底里面的人有恩与自己,我并没犹豫太久,便推门走了进去。
在来的路上,我在脑内多次想象过那位保释自己的陌生人到底是什么模样,而进门口坐在桌子旁的男子则与我的想象基本吻合。
他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些“幕后黑手”一样穿着一身灰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在了椅子背上,内衬的白衬衣则十分板正。手里端着一杯尚在冒着热气的咖啡,桌上放着一本书,看上去十分安静。
绝对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我内心十分肯定。
但记忆力的确是不可靠的东西,任凭在脑海里怎样翻找,我也想不起来面前这位年轻男子到底是谁。
总之,还是先进去吧。毕竟站在门口不礼貌。
想到这里,我便走上前去,坐在了那个留给我的位置上。
“嗯?!”
“唔...你来了。怎么了?”
我的愣神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仅仅在数秒前,这个将我保释出来的陌生人所展现的形象,一直都是一位安静的绅士。但一走近,那在门口看不见的另一面则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这位身穿灰色西装的陌生人虽然还是用十分优雅的姿态端着那杯咖啡,但另一只手中却握着半根甘蔗!而桌上的书也根本不是什么想象中的世界名著,而是一本周看漫画。
“啊、抱歉...我以为你们哪儿只忌讳吃牛,原来甘蔗也忌讳的吗?”
“不...问题不在那里。”
“哦、那就好。你好,我叫做秦酒黎,初次见面、或者说好久不见。”
果然,这个人找我并非偶然。
他在哪见过我,所以才会有今天这次幸运的保释。
“那个...请问我们之前有见过吗?”
“半年前,你曾因参与一起谋杀案而锒铛入狱。作为主犯的鲍勃·史密斯系沧蓝方面的偷渡失魂者,在当日于桥头写字楼的天台上与受害者的保镖发生冲突,当场死亡。而作为从犯的野尻进次郎则供出了你的存在,从而获得了减刑。”
或者,男人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根据野尻进次郎‘小生仅仅是跟那家伙保持合作关系组队到现在也仅仅八小时,既没有袭击二位贵人也无为他报仇的理由。雇用我们的老板信息一概不详但我们还有一个提供二位位置情报的共犯,那家伙住在中央大道三号路口第四个巷子口的公寓楼里,几层不知道!不论如何还请二位贵人绕我一命让我有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的证词,警方将你缉拿归案,并判处了有期徒刑五年。”
“这家伙...原来当初这么狼狈吗。”
明明在监狱里他还跟大家说自己与那个阔少的保镖打的难解难分,最后棋差一招才落败的。
等等!
阔少...?秦酒黎...?
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青年,我终于想起来那个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源自于哪了!
“原来就是你啊!那天的目标!”
“诶、没错,就是我。说实话那次暗杀真把我吓得够呛。”
“相信我,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他们要干杀人的活计!他们跟我说只是想找到离家出走的小少爷,然后把他带回来而已。我只负责找出你们的位置!”
“你为什么要跟他们干这种危险的活?”
面前这个男人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甚至还有空啃一口手里的甘蔗。
说实话,他这样子让我心里很是不爽,虽然说不出缘由但就是有一股无名火。更何况事到如今,履历上已经有了污点的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为了钱,他们给的价格很有诱惑力。哼哼、反正就算这么说,你们这种有钱人也只会瞧不起的嗤笑一声吧!”
“为什么在那之前不来找我?”
秦酒黎从放在脚旁边的那个大包里拽出一个粉红色的玩偶抱在怀里,搓着它的头继续说道。
“布莱斯...布莱斯...我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你甚至不愿意喊我一声Goodfather。”
“哈?所以说你刚一直是在cosplay吗?!”
“没错、我早就想说这句《教父》里的台词了。”
“原文是Godfather!!”
都说有钱人脑子多少有点问题,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好在,这位秦姓阔少并非一直这样。看起来玩够了之后,他终于正色道。
“扎克·布莱斯,我看过你的履历。我们就开门见山的说吧。”
一口干了杯中的咖啡,秦酒黎吃相粗野的抹了抹嘴巴。
“你欣赏你电脑方面的才能,我希望你能够为我工作。也许你在入狱的这段时间对外界的新闻并不了解,前段时间我是各色小报头条的常客。有人恶意泄露我的个人隐私,而他现在还逍遥法外。我希望借助你的技术,将他抓出来。”
“为什么是我?虽然我对自己的技术小有信心,但以你的财力、找到跟我一样甚至远超于我的人也并非难事吧。”
“因为你是完全游离于我的关系网外,而且这半年来一直待在监狱里。我需要一个一定意义上‘空白’的人来帮我。”
“报酬就是将我保释出来吗?”
“将你保释出来是见面礼而已。”
“那你不怕我一走了之?”
“我会给你一份无法拒绝的咖喱。咳咳、我是说,条件。我保证在我这里比其他任何地方的薪水都高。”
“等等,老兄,我知道你刚才的‘口误’是个玩笑。但我必须得说这是典型的Stereotype,是毫无根据的刻板印象!虽然它还不至于冒犯到我,但拿它开玩笑并不有趣。我也没有因为你既有钱又姓秦,就问‘嘿、老兄,你该不会是那个秦始皇的后代吧’。这种玩笑并不有趣!”
“你说的很对。但秦始皇姓嬴。”
“哦...是吗。咳咳...”
言尽于此,我陷入了思考。
我相信面前的这名青年可以给我一份高薪工作,若换做半年前的我,恐怕早就答应了。那时我一直自视甚高,并且苦于无人赏识。
但是,经过了这半年的牢狱生活,我冷静了许多。也许我其他方面的技能都已经退步了,但起码学会了一条道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为什么?你本可以用保释我出狱作为条件,让我为你工作。但现在却又愿意付给我高昂的薪水。我怎么确定你是真的想要聘用我,而不是让我云里雾里地做一些非法的勾当,然后再拉出来当替罪羊。”
“我是一个精于计算的人,但跟那些把钱拴在肋骨上的守财奴不同,我会将一些金钱以外的东西也进行量化,并加入到我的计算中去——就想《鲁滨逊漂流记》里那样,将好事与坏事罗列出来。我之所以愿意付给你薪水,是因为那些钱对于我来说微不足道。用它买来你的责任感与我的安心感,不失为一笔划算的交易。不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很讨厌使用威胁的方式去拜托别人。那会让人记恨我,会埋下一颗颗微小的定时炸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引爆但会让我心神不宁。这与我所追求的安逸背道而驰,在我的计算中亦是严重的减分项。”
接着,秦酒黎顿了一下,又抬头对上了我的目光。
“再让精于计算的我帮你‘计算’一下吧。你若为我工作,你将获得与才能相匹配的高昂薪水,你会拥有地位;而相对的,你必须背上不知何时被拉去当‘替罪羊’的担忧。而你若就此离去,你获得了安心。你不会一直默默无闻下去,总会有个聪明的老板看上你手中握着的技术、找到你;但相对的,你曾经入狱的履历会成为他压榨你的把柄,你将领着庸才、乃至不如那些庸才的薪水却贡献着远超这份薪水的技术。”
他的声音沉稳,语速不徐不疾。不得不承认,秦酒黎讲话是有他独有的节奏,可以让人认真地听下去。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曾经被骗过一次的人总会小心翼翼。但是,其实这选择题也没那么难,不是么?”
我清楚对方自信的由来,他的分析很精确地抓到了我所害怕的部分。比起再次被骗,出狱后的再就业更加让人发愁——没有比那个背着入狱经历去求职更坏的未来了。
的确,虽然让人有些不安,但对于我来说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哎...你说的没错。我想好了,我接受你的邀请。”
“聪明的决定!那么就还差最后一步了。”
“最后一步?”
“你还没喊我Goodfather呢。”
“不、唯独这条请恕我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