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亮悄悄爬上天空。
下午时间过得飞快，王小凡只觉没做什么天就黑了，但他不感到虚度，甚至收获满满。
简单吃过晚饭，他习惯地刷起b站。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以前随便一看，都能沉迷几个小时，今晚他却有些心不在焉，灵魂漂浮天外。
他知道，有人占了他的脑子。
“老子要看动漫……”
“动漫使我快乐……”
“老子最讨厌女人了……”
他努力说服自己，可虚妄中，他看见一旁平板上升起道晓敏模样的粉红色幽灵。
这幽灵一会儿在他耳边吹风，一会儿拨弄他的下巴，一会儿又钻进他的胸口，一个劲儿地刺挠他，让他又麻又痒。
王小凡遭不住，讨饶道：“好吧好吧，你赢了。”摇着头，拿起手机，轻车熟路地找到晓敏的直播间点了进去。
女孩已经褪去下午那身行头，换了件紧身T恤和短裤，曼妙的身材尽显。她面色红润，气息微喘，应是刚跳完一支舞。
晚上是流量高峰，直播间的热度比下午要多出许多，瞧这满屏的花彩弹幕就足见大家对她的喜爱了。
但同时不可避免的，有一些无聊，甚至无礼的家伙也在这时候下了班或睡了一天刚从被窝爬起，导致弹幕中掺杂着诸多调戏猥亵的污言秽语。更有甚者，不仅出言辱骂，还装着副清高嘴脸问晓敏这般搔首弄姿，她父母看见会作何感想、为什么不去东莞讨生活等等。
王小凡眉头微蹙，他曾代理过几起网络侵权案件，多为被告在网上胡言乱语，对被害人妄加诽谤。所以他深知网络暴力对一个人的伤害有多大。
看着被害人提供的截图或聊天记录上的那些触目惊心，他时常陷入沉思——为什么要这样去伤害别人呢？每个人刚到这世上，都是纯净无暇的婴孩，为什么有人最后会变得如此丑陋？
他冥冥中感到，越是喜欢伤害别人的人，心里越是悲伤难过的……
晓敏将一切看在眼里!
女孩虽直播不久，但成长得很快，对一些不痛不痒地指摘早可以收住性子，不加理会。
所以她并未回击，而是自动忽略，同喜爱自己的水友聊天去。
本以为这些人自讨无趣便会离开，但或许她今晚人气太高、风头太盛，比过去招来了更多的蚊蝇，他们的攻击不但没消停，反而愈演愈烈！
低级小号发出的谩骂几乎占据了屏幕。
晓敏无法再装作没看见，赶紧叫房管封人，加上她自己，几人齐上阵，一通手忙脚乱的操作，结果却是杯水车薪。对方俨然是用了软件之类的东西，封了一个，又冒出两个，根本不顶用。
在攻击之中，一条涉及晓敏父母的最为惹眼。它反复出现，问她：“你父母知道你这样吗？”
王小凡心头沉重地像压着块磨石。他知道，晓敏失去了她的父亲，这条弹幕对她的伤害足是其他的数倍。
这些人是有多大的仇怨，要这样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王小凡希望自己能穿墙而过，替她关上电脑，将她从这泥潭深渊中解救出来。
可他不能，他没有理由出现，那会让晓敏陷入到另一种恐慌里——她的邻居在偷窥她。这样矛盾纠结的心绪，让王小凡并不比晓敏轻松多少。
女孩粉嫩脸庞开始泛上青黑，她试过忍气吞声，可是……他们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她想象不到这些人该是怎样的无情才能在键盘上敲下那些字的？
太痛苦了，做不到，我做不到装傻充愣，做不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你们这群该死的家伙，不就是想让我骂人吗？好，我满足你们！
一念及此，她开始释放心中的火焰，像凤凰女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遗憾的是，她的骂人，是没有脏字儿的。
她不会说那些，句典里就没有“cnm”或“nmb”这类句式，这是她的修养，即便她很泼辣。
可骂人不带脏话本身又是苍白的，再加上隔着屏幕，就更显得软弱无力。
对于喷子，再没有比这更适合摧毁的对象了。他们像群久未闻腥的恶狼，涎着口水，带着狠毒的凶意要将女孩撕个粉碎。没人在意她的感受，那些铺展在屏幕之上的恶意，如同一股股泥石流流向她席卷而去，要摧垮她的意志——这让喷子们觉得痛快，仿佛自己无所不能。
可怜的晓敏此时眼圈泛红，眼眶旋着泪花，竭力地辩驳让她嗓音嘶哑，拳头举在唇边，被咬出密密麻麻的齿印。
她快崩溃了，面对无尽骂声，她感到有张黑色的巨网将自己死死缠住，每次的挣扎都会让它愈缚愈紧，无法呼吸。
“谁能来救救我？谁都好，请救救我！”她的绝望如是呼喊着。
不久，她忽然尖叫一声，所有人都仿佛听到一根弦断了的声音。
王小凡“噌”的站起来，面色难看，心想“完了……”
直播间变成了黑色，中间只有一行字“主播正在休息中”。
喷子们如同获得了彻底的胜利，在直播间里欢呼着、雀跃着，用美丽的汉字抒发着令人作呕的愉悦，好像晓敏是个“十恶不赦”的巫婆，活该得个这般下场。
“该死的！”王小凡低声咒骂，“咣”的一声，粗暴的将平板反扣过去。
他蹑手蹑脚的贴上墙，想探一下对面虚实，只得到死一般的寂静。
这可如何是好？
他转过身，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想去又不敢去找她，深陷矛盾之中久久得不出办法，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宋晓敏，你可真是我一道难解的题啊！！！
“难题”下播后出奇的安静。她双手抱膝坐在床头，眼神呆呆的，像个坏掉的娃娃。
一串鼓点般的手机震动声打破沉闷。她过了几秒才扭头看去，见来电显示是“妈妈”，瞳孔才重又聚焦起来。
她轻咳一声，清清嗓子，对着空气露出一个让人心疼的微笑。
“喂，妈妈……”
“晓敏，我刚才看你直播……你，你没事吧？”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关切，声音虽急音色却好听。
“哈哈，当然没事了，我早就习惯了，今天是因为嗓子有点不舒服才提前下播的，你不要担心。”女孩故作着轻松，岂料刚说完，鼻根便涌上一阵酸楚。
“晓敏，妈妈——唉……”女人想说些安慰，但她深知女儿脾性，自己那些空泛话根本起不到作用，一时语塞，再找不到合适说辞。
或许，在很长时间里，她都忘记了自己才是位母亲。
晓敏是比自己坚强的！
她记得初闻丈夫噩耗，自己寻死觅活，一下就失去了生活的勇气。而女儿呢？在熬过最痛苦的时间后，便擦干眼泪，绷起心神，如男人般承担起这个家的重担！她再没有撒娇过；再没有显出脆弱过；再没有——当自己面流泪过……
“你放心，我睡一觉就好了。”晓敏安慰，努力让声音显得轻快。“你们最近好吗？南方能适应吗？晓峰怎么样了？我这几天打电话给他他都不接，还有刘叔叔！”她转开话题。
“都挺好的，你刘叔有朋友在这边做生意，我们投奔他了；你弟的转学手续也办好了，总算是安定下来了。”这位遗孀即使有位坚强女儿，但对男人肩膀的依靠仍然是刚需。这并非水性杨花，而是生活使然。不然她会感到身如浮萍，在这人世的残酷浪潮里随波逐流，时刻被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笼罩着。
好在儿子、女儿是支持她的。
“晓敏，你——”女人哽住了。
女儿知道妈妈想问什么，说道：“我这边也挺好的，租的房子很漂亮，房租也很便宜，房东阿姨人很好，还认了我作干女儿，邻居——”晓敏脑中闪过王小凡的身影，不知为何那阵哭意竟要忍不住了，“邻居也对我挺照顾的……”
泪珠顺着脸颊吧嗒吧嗒滴落，她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啜泣。
“是妈妈连累了你，这几年东躲西藏，本以为你刘叔是个好托付，没想到——晓敏，你说，我是不是个扫把星？”
晓敏一听，急道：“妈，可千万别这么想，刘叔破产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那时候和他在一块才多久，别什么坏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现在只要想着照顾好自己和晓峰就行，多余事情不要乱想。”
女人怕惹女儿激动，忙收起悲观，“好好好，妈妈听你的！”她顿了顿，又说，“再不用每月给我们打钱了，你刘叔决定跟他的朋友干，高利贷那边我们会想办法！你只管想买啥买啥，想吃啥吃啥，别委屈了自己。”
晓敏许久没有说话，脑袋深埋膝间，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母亲的话没有让她宽慰，反而心头萦上一股沉重的无力和悲哀。为什么老天要这般对待自己！原本拥有的幸福家庭——慈爱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可爱的弟弟，被那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在一瞬间击的粉碎，从此，生活便失去了光彩！她感到灵魂里，一些东西被抽离开去。
可比不幸更不幸的，是她不能倒下！弟弟还小，母亲半生都活在幸福里，不懂“人间疾苦”，能聚拢家庭碎片的只有自己，撒手了，家，便垮了！
假装坚强才是最痛苦的，连“一了百了”都没得选。
她终于开口：“嗯，我知道了，妈，我累了，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那头还未及说什么，晓敏便挂断了电话。她实在忍不住了，所有悲伤——过往的、如今的，都集中在这一刻爆发，使她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穿过墙壁传到王小凡耳朵里，他脸上骤然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拿着锋利的刀狠狠扎进他的心窝。
无论两人间有多少龃龉，似乎都阻止不了他此刻是那么的心疼她、怜惜她。
怎么会？不是早放下了吗？
还是说，自己仍然在心里滞留了一份遗憾，而它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面目全非，长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他讨厌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王小凡死命摇头！罢了，罢了！与其分析透彻，不如随着心走！虽不知这份感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也许会彷徨、会受伤、会痛苦难过，但此时此刻，王小凡觉得自己应该义无反顾。
一条微信消息。
正哭的梨花带雨的晓敏“吭哧”着打开微信。只一眼，她便哭着笑了，下一秒，又笑着哭了，循环往复，把鼻涕都喷了出来，俨然一个“哭笑不得”的丑姑娘。
隔壁老王：
“我愿做一颗星火，在你被黑暗包围的心房里，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