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一八一六年十月的一天,这时节水稻刚刚被佃农收割,留在田里的是一簇簇正在腐烂的稻草茬儿。在唐泽阡陌纵横的某个乡间小路上,有一辆三途川最华丽的轿车,套着两匹精壮的牲口,耳朵边插着蔷薇花,咬着嚼子,嘚嘚哒哒轻快地沿途跑了过来。驾驶座上有位车夫兼保镖的男人,穿着大红滚边的蓝大褂,戴着金丝嵌边的瓜皮小帽,头发扑着粉,收拾得很齐整。他驾轻就熟地拉着缰绳,整体的车厢也显得高级而漂亮,这在贫穷的农村是不常见的。
马车径直驶向了一家独门独户的院子,一阵熟练的吁吁口令过后,马车就此停了下来,放下脚踏,展现了车夫高超的驾车技术。从车厢里钻出一位太太,一头老成持重的银发,嘴唇上涂着死亡芭比粉,左右手指上各戴着款式不同的翡翠金戒指;无论天晴下雨,通常她的手臂上都会挂着一把洋伞,花饰繁复令人眼花缭乱,跟她穿着一身漂亮的绸缎洋裙相似,一看就是个城里人的打扮,不知道底细的人通常会以为她是个贵族太太。夫人昂贵的高跟皮鞋走下踏板,一脚踩在了泥泞不堪的门前小路上,她拎起裙角,以防被泥浆玷污了,小心地走到篱笆前,用雨伞的弯把敲了敲未经油漆的木门。
其实,这个动作大可不必,之前他们通过信有了预约。马车动静早已惊动了这家的主人,一位朴实的农夫满脸高兴地迎上前来为她开门。她将车夫留下来照看爱车,自己跟着屋主人通过玄关进入了客厅。
这是一个底楼架空的木质小平房,低矮的屋内黑黢黢的不敞亮,虽说外面是个阴雨天。天长日久被油烟浸透发黑的天花板上悬着一盘蜡烛架,磨损严重的桌子上铺了一块黏手的桌布,上面的养水瓷瓶里有一束新鲜的栀子花,大概今天有贵客上门,特意摘来的。石砌的壁炉架上左右有两支插花玻璃瓶,内里的雏菊花早已枯萎成了干草,中间放一座破旧带有轻微碎纹的圣母像,灵龛前的香炉内没有一丝烟火。因为家畜的牲口棚紧挨着后院,夫人不得不忍受着室内一阵阵暖哄哄的臭味。
这间屋子除了臭,还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应当叫做贫穷的味道。那是一种闭塞的、霉烂的、酸腐的气味,叫人发冷,吸在鼻子里潮腻腻的,直往衣服里钻。
互通姓名后,他们就在那张桌子前坐下,一位脸色黯淡的妇人给她沏了杯茶,然后就朝里屋一间闺房喊道,“小萱,过来见见这位夫人,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出去见见世面了。邻镇的小花就是给某个贵夫人做工,每次包车回家的时候多风光啊。”她说完了肚子里的话就不再出声,站在那里拘束不堪地盯住夫人洋裙胸针上的钻石。
这个小妇人是那种没有血色的肥胖,吊眼袋黑眼眶,像是画了烟熏妆,被贫穷折磨得精疲力竭,身上的罩衫是旧衣衫改的,棉絮从开裂的布缝中钻了出来。
白瓷三才盖碗没有想象中的豁口,但周遭的一圈金边褪了色断了弦似的,她揭开杯盖,漂浮发黑的细碎茶叶上带有许多泡沫,贵妇人忍着心中的嫌恶,啜饮了一小口,目的是缓和了男主人不安的躁动并给予尊重,好让接下来的生意能够顺利谈妥。
农夫满意地笑了起来,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支旱烟袋,征询了客人的意见后,在靴子上擦了根洋火,将其点燃吧哒吧哒地狠狠吸了起来。仿佛这位夫人才是这屋子中的主人。
在这个间隙,夫人听到了轻微不明显的哼哧哼哧的声音,甚至能够想象到一头在烂泥中的母猪带着十来条小猪的情形,这些生活她以前都经历过,不堪过往。里屋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女孩来到了贵妇人面前行了屈膝礼,将一些她平日里作的画和描摹的字帖以及几章胡乱想象的小说拿给贵夫人看,像小学生交作业那样,瘦爪一般的双手绞在一起显出羞涩。夫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她,像是观看一件商品。
小姑娘穿着暗淡陈旧、染过而又褪色的印花裙,戴着补过旧花边的头巾,用的发亮的手套,老式暗黄色的领巾,将自己紧紧包裹在里面,而这是她最好的衣服。能够猜测,其它衣服即使还没有破洞,还不曾褴褛,却快要崩溃腐朽,变成垃圾。她皮色苍白,带点儿病态,像害干血痨的姑娘;虽则经常抑郁、局促的态度、寒酸和娇弱的外貌,使她脱不了这幅画面的基调——贫穷带来的痛苦;仿佛一株新近移植的灌木,因为水土不服而叶子萎黄了。黄里带红的脸色,灰黄枯草般的头发,过分纤瘦的腰身。灰中带黑的眼睛表现她有神龙教徒式的温柔与隐忍。朴素而经济的装束勾勒出年轻人的身材。她的好看是由于五官四肢配搭得巧。只要心情快乐,她可能非常动人;女人要有幸福才有诗意,正如穿扮齐整才显得漂亮。要是舞会的欢情把这张苍白的脸染上一些粉红的色调,要是讲究的生活使这对已经微微低陷的面颊重新丰满而泛起红晕,要是爱情使这双忧郁的眼睛恢复光彩,蓉儿可以打包票,这个小妮子大可跟城里最美的姑娘们见个高低。她只缺少教女人返老还童的东西:衬裙和情书。
夫人几乎没有看她的那些作品,这有点儿令她受伤。但她不清楚,好的人才,只需要一点儿妆容衣饰就能包装成最好的美味。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你们家丫头,她的字太美了,我想我家的小孩也一定会喜欢上她,让她来我家做家庭教师是再好不过了。城里大多数的家庭教师傲慢娇贵,不懂得融入家庭,我还是喜欢乡下人的朴实。”
夫妇俩交换了一下快乐的眼神,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不仅能够省下一个人的口粮,甚至还能得到部分薪金,再过些年他们又能卖掉女儿。等攒够钱了,他们决定再要一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
贵妇人爽快地从内兜拿出了一袋银币作为提前预付半年的薪金,这显示出她的大方诚恳。
老实巴交的农夫一开始拒不接受,但他的老婆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眼色。“这不符合规矩,我尊敬的夫人,要是这孩子不能胜任这份工作的话。”
小姑娘开口说话了,“爸爸,我一定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我的文言文、数理学、贵族礼仪和绘画功底是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的。”
贵妇人拉住小姑娘的手,贴心地说:“其实,我那三个孙儿孙女,更多的是要有一个品格高尚的老师,学多少东西这在其次。”
这位夫人身上有一股茉莉花香水的味道,小姑娘喜欢这股味道,她也就单纯地喜欢上了这位太太。
“您收下吧,如果你们不放心,我这里有一张字据,是有关萱儿小姐接下来三年,作为家庭教师为我们服务,如果单方面的违约,会承担一部分责任。这样我们会是一个长期的合作关系,如果物价上调,我们也会给出相应的补偿,具体的款项都写在合约里面。”贵妇人拿了一份交给这间屋子唯一识字的女儿。
主妇一把将那袋银海妖攒入手中,解开袋口当众点清数目——足足有三十枚成色上等的银海妖。这是一笔巨款,相对他们这种家庭来说。
主妇在桌子底下悄悄用手势比了个三十的数字,农夫诧异地问道:“家庭教师,难道比女佣薪金更高?”
夫人笑着说:“那当然,文化人挣钱才多,这是新时代的趋势,启蒙思想体现了文化的力量。”
主妇说:“我当初,让这妮子学点儿东西,想不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年轻的小家庭教师很快就被长篇的条款搞昏了脑袋。这是贵妇人早在四十多年前就特意委托讼师拟定的,目的就是如此。
那对夫妇背过身去,在商量着什么,最后农夫催促道:“别看了,赶紧签了字,跟夫人进城吧,天也不早了。”
小姑娘听从父亲的安排,提起鹅毛笔蘸了墨水,因为内心的激动,手有些发抖,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很在意,这根本没能发挥出自己在书法上的造诣。
夫妇俩跟女孩互相吻别,看着她们钻进马车,就一路挥手道别,知道马车消失在了稻田远处的尽头。
谈起这位贵夫人,她真受的了苦,愿意深入基层去寻找优质货源。她故意营造一副善意阔太太的形象。她的妆容画得很淡,这就十分考究乡下人的心理了。如果是浓妆艳抹,别人会起疑心的。通常她会自报家门,用假的身份标牌麻痹女孩家父母的戒备。她人脉甚广,这些消息都有人透露给自己,通常亲自出马,几乎十拿九稳。她工作的性质有点儿像上门的推销员,不同的是,她要掏钱给别人,给那些穷苦的人介绍工作,帮助姑娘们脱离苦海,享受另一种生活。从此以后,家里的老父老母们每月定期能够收到一封女儿的来信和一份做梦也想不到的酬金,只是信上再三强调老东家不喜欢家里有客人,一律谢绝亲人的拜访,好像这点儿特别重要,说不定,他们这会儿在圣母像的面前虔诚地祈祷保佑遇到贵人相助。
干这一行的都会隐去自己的本名,她想让世间事都变得容易些,就取了个谐音“蓉儿”作为她卖身的艺名。别想多了,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样,这个蓉儿可并不漂亮,实际上她今年六十一岁了,脸上和脖子上不知打了多少皱裥,头戴银色的泡面假发,嘴里含着假牙,可能是老了,消化系统有了毛病,口腔总是散发着一股恶臭。她每到一处地方,总是会调整假发的颜色,更换不同的服装和调整塔夫痣的位置。
幸福来得太突然,往往会造成内心极大的空虚,产生自我怀疑的毒素。但是小姑娘的直觉是多么准啊!小姑娘坐在马车里跟贵妇人相对而坐,能够看见她假发上的虱子,闻到她身上老年人独有的难闻气味。她渐渐感到不安,起了一丝疑心。夜里,他们从侧门进入灯火通明的大楼,这里全是女人,和一帮污言秽语的猥琐男人。小萱虽然是个乡下姑娘,没见过世面,但她不傻,她从许许多多的小说中了解过令人脸红的东西。她转身想跑,发现夫人脸上的假笑消失了,她有了不好的预感,那个马车夫一言不发地像钳子一样抓住了她的手,他力气大得惊人,将她连拖带抱把她推进了一个房间。老夫人顺便在门上挂了一把大锁。
“姑娘,好好想想吧!你都签了合同,违约你赔得起吗?”这位好夫人骗取女孩的信任签下一张卖身卖肉的合同,将她推下火坑可一点儿也不内疚,甚至她的一个女儿也是这样入行的。
这个房间是个“安全屋”,里面没有提供可能导致自杀的任何工具,只有一张服务客人的床。夫人最开始会用饥饿来折磨那个姑娘,期间夹杂着众“姐妹”洗脑式的轮番轰炸,叙述这门行当的高大上,通常情况下,不出两天就能驯服。如果这个坚强的可人儿没有屈服后面会有一波一波的威逼利诱,你要深信,十三娘的手段可比她脸上的皱纹还要多。如果姑娘屈服了,那张床会让她交出一些诚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