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生没有看着杨景天离开的背影,因为没有兴致,曾经他看过太多次。
他看着摆在石桌上的食盒,里面是半只烧鸭,头和颈都还在,只是鸭的嘴巴是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半张着,里面竟然含了一枚竖起的铜钱。
他将那枚铜钱取出,小心的收藏了起来,虽然这个动作做了很多次,但他依然这么做了。
因为有些事确实无论做多少回,依然会感动,而且由于做得多了,甚至更加感动。
杨景天曾经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有他一口饭就有陈江生一口馍。
杨景天还说过,现在赚了钱,其中一半是陈江生的,一枚铜钱就代表着一百两银子。
……
不知何时,开始起风,天上的云聚在了一处,原本稀薄的云彩变得无比沉重。
陈江生没有向天空望一眼,因为他知道此时不会下雨。
他小心翼翼的触到自己的眉梢,在那处皮肤微微凸起的地方按了一下。
眼中三束淡青色的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小片光屏,在光屏的正下方,有一张陈江生见了很多次的亲切笑脸,那张笑脸微微点头,轻轻张开了有些夸张的大嘴巴。
然后,开始说话。
“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怎么做才能活下去。”
“吃饭、喝水、排泄……”
“我不是想听这个。”
“很抱歉,没有搜索到相关信息。”
……
十岁那年,他第一次,偶然间打开了这片光屏,生存变得至少简单了一些,同时,也开启了自己崭新的人生……
然而,他还是死于各种意外。
他尝试着十岁前能否打开,但那是徒劳的。
……
“很抱歉,没有搜索到相关信息。”
“每次问你,都是这几句,能不能有点新意?”
“对不起,不能找到这些东西。”
……
陈江生很无奈的对着那张可爱迷人又机械的笑脸比出一个中指。
然后,他开始倒数。
“三,
“二,
“一。”
瓢泼的大雨自天而降。
而就在下雨前的一瞬,他已经先一步跨进屋子里。
庆元镇的秋天,雷阵雨很司空见惯。雨很急,很大,很猝不及防,但也很短。
瞌睡虫与那种叫做电视剧的东西大战了整整半个时辰后,终于获得了全面的胜利,酣然入睡的陈江生,在梦中终于笑了,他笑的很开心,竟然咯咯的笑出声来。
他睡着的那一刻,雨便停了,和雨一同停下来的,是那片三道光线汇聚出的光屏。
片刻之后,光屏暗淡下去,房间中,就只剩下了一道月光。
……
“七月半,开鬼门儿,鬼门开了出鬼怪,鬼怪苦,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鸡蛋鸡蛋磕磕,里面坐个哥哥,哥哥出来上坟,里面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面坐个姑娘,姑娘出来点灯,掉进河里回不来……”
中元节在俗世中也被称为鬼节,从前几天开始,街道上随处都能见到成群结队的小孩子,一边唱着恐怖的童谣,一边摇着手中的拨浪鼓,丝毫不觉童谣中的内容很是吓人。
虽午市将近,但今天的酒同样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已卖完,此时的杨景天很悠闲的坐在柜台里卖呆儿,若不是因为陈江生提出的那个叫酒吧的主意,这里怕是早就歇业。
按照当时陈江生的建议,杨景天改造了铺子前厅的格局,划分了一片单独的区域用来专供客人喝酒聊天。
区域内用木料绕着墙壁打造了一圈的台面,台面只有一尺余宽,下面随意摆着一些椅子。
门口则挂着一块木牌,最上面写了“毛台酒吧”四个字,下面则是各种酒食及单价,当然,酒就只有一种,小食也并不是很多,只是花生、瓜子、咸鱼、肉干之流。
酒吧中的毛台酒自然是不限量的,但不可打包,而且卖的极贵,基本是行价的五倍,就连那些小食的卖价也水涨船高。
但尽管如此,简陋的小酒吧中,还是坐满了客人。两名才请的伙计,在酒吧里倒酒传菜,忙得不亦乐乎。
……
这个时候,酒吧里来了一位老人,他仔细的品着杯中之物,眼神里透露出数不尽的满足。
而原本在一直呆在酒铺后院儿的陈江生,此时却在镇北河边的大石头上坐着。
他当然知道那个老人会来,也知道老人就是岛主。
倒不是岛主那个吃货刻意而来,而是单纯的为了品尝毛台酒。
但是,他依然不想与岛主碰面,因为他怕破坏了自己这个变数。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想通过岛主送给杨景天一个机缘。如果自己在那处,岛主的心思便只能落在自己身上了。
“三,
“二,
“一。”
一尾河鱼翻动了一下,在河面上冒了一个泡。
陈江生很无聊的看着那个泡,心中却在腹诽着:无论多少次,那个泡始终都是一个大泡,周围两个小泡,而再过片刻大泡便会破掉,其中的一个小泡也会破掉。
“三,
“二,
“一。”
果然便如陈江生所想的那般。
“无聊啊!”陈江生叹道。
“何事如此无聊?”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
陈江生当然知道身后有人,也知道那人叫云阙,乃修行界赫赫有名的三绝三少之一。
除了先前提到的那些原因外,陈江生在此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等待云阙的到来。
“人生何其无聊,大道三千却没有一条路让我觉得心向往之。”这台词,也是陈江生尝试了无数次以后才确定,只有这样说,云阙才能对自己感兴趣。
果然,云阙低声笑道:“大道三千,不如修行一道,你没修行过,自然不知其奥妙。”
“修行也会无聊的,像我这般天才,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是站在最云端的那种。”
云阙本就是天才,又是极为骄傲之人,听这番话不免心生嗔念,于是愤然说道:“口吐狂言。”
说罢欲走,却被陈江生接下来的话给留住了。
“无知之人方知天有多高,知之之人却只会说天很高。”
就在不久前,云阙心有所感,便见自己修行一路已经直上云端,虽高远却是目可及之处,那么这句话就着实戳在了他的心坎儿上。
云阙转身道:“不知阁下可否与在下一赌?”
陈江生随口道:“如何赌?”
云阙心念一动,手中多了一片青叶,说道:“我教你口诀,若你能在半个时辰内,将青叶吹断,便算你赢。”
他将青叶举到嘴边轻松吹断,这才将口诀诵出。
这吐息之法乃修行中最最基础的东西,却也不见得有多高深,但对于普通人来说,确是无法学会的。
人有十窍,通窍多少决定着此人修行的天分,然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十窍都是一窍不通的。
云阙十窍中通了九窍,已然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就算是他,当初修习吐息之法,也用了半刻钟方才学会。
只见陈江生看似随意的在脚边拾起一片青叶,再随意一“呸”,那片青叶便应声而断。
云阙大惊!因为他分明察觉出那人身上没有半点元气波动,自然是没有修行过,如此说来,岂不是比自己还要天才。
此时已经顾不得许多,直言道:“可否与我回山探求大道?”
然而陈江生却懒懒的说道:“没兴趣,再说我现在忙于明日红秋山上的诗会,以后有缘再说吧,”
还没等云阙回话,便独自离开了。
虽然说陈江生在诸多方面都很天才,但是,修行一道,他这身皮囊,确实没有什么天分。
之所以他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吹断那片青叶,自然是提前做了手脚。
方才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曾经发生过的重现。
一边往回走,一边说着“无聊”的陈江生,此时的内心确是百感交集。
因为他知道,明天就是自己的死期。
如果此次的布置,还不能破局,那么,正像他十二年前说的那样,自己就真的死了。
而同样,明天也是希望。
如果可能的话,自己便能走出这场死局,迎来一片更广阔的天空。
……
庆元镇北边,有一座小山,山虽不高,却胜在其秋景之美。
正所谓枫叶满山秋,少年看白头。
如此美景自然吸引了很多游客,或结伴或独行,走在漫山的红叶之中,自然是惆怅散尽,精神焕发。
这座小山也因枫叶而得名为红秋山。
红秋山虽小,但山顶却是有一大片平地,修有一亭一榭供游客歇脚,榭无名而亭上却有人题字——秋山。
据说这“秋山”二字便是前代最著名的大书家风不语亲笔所书。
每年的这个季节,红秋山都会很热闹,特别是最近几年,年年在山顶都有诗会,吸引着远近各地的多情才子和大家闺秀前来诗情互颂,诗酒共饮,同时更是吸引着各路小商小贩卖吃卖穿卖玩物,熙熙攘攘如同庙会一般。
当然,既然是诗会,那最重要的自然便是诗。呼声最高的地方便是那秋山亭的斗诗场,眼下已然围了一圈人,男女老少,公子佳人,应有尽有。
斗诗的规矩向来是没有规矩,一般说来,就是传花,此间花便由枫枝代替,拿枫枝之人进场吟诗,复又交给他人,题目自然以山中美景为题,或是朗诵或是执笔,均无不可。
若是佳作,自然美名美女美酒尽收,就算一般诗作也不会有人故意嘲笑刁难。
不过,就算是打油诗,也要吟上一首,否则就要被罚酒。
酒钱嘛,还是要交地。
今年的斗诗所罚之酒改成了毛台,盛具由海碗改成了酒杯。选择毛台酒的理由很简单,名气自不必说,单论这往山顶上搬运,也是毛台有优势,度数高自然喝的就少,搬运的也就少了。
几张桌子拼凑成一张丈许长的台面,上面摆了一排精致的酒杯,桌子脚下最右边放一个木箱,其上有一洞,写着:
一两饮一杯。
大部分的老百姓就算是打油诗,也是吟不出的,当然少不了罚酒。虽说所罚之酒更贵,但也没有人说什么,不贵,又如何能称之为罚酒呢。
眼下那个大箱子中的银钱,怕是已经装了一小半了。
让杨景天有些差异的事情是,陈江生今天竟然主动的要求一同上红秋山。
他当然非常乐意,于是特意准备了两把太师椅摆在桌子后面,此时正与陈江生并排而坐,至于斟酒之类的事情,自然交给两个伙计。
……
此时的枫枝正落在一位年轻公子手中。
公子的面相生的很普通,但其神情却很不普通,那种既威严又温润的神情,若没有一二十年的居高临下,无论如何都无法拥有。一身的贵气,一脸的贵气,就算他身着素装也掩饰不住眉眼之间的那一片天地。
自从这位公子成为场间焦点的那一刻,场间绝大多数人便自然而然的停止了喧哗,不自觉的望着那张很普通的脸。
陈江生自然知道此公子就是当今太子赵楚,然而此时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太子身上,而是飘到了别处。
人群中有一位年轻的道士,也没有看那位公子,而是锁着清秀的眉,虚起眼睛紧紧盯着陈江生。
二人极有默契的颔首微笑一礼,便不在互望,但彼此的神思却一直没有从对方身上移开。
陈江生想着:今日的关键,就是此人。
云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