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承兆十四年,庆元镇。
一个看起来有些痴傻的乞儿站在庆元镇的街口,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在那处已经有一会儿。
路过的人们都以为他是傻子,便没有过分的关注,只是纷纷投去了怜悯的目光。
确切的说不是“以为”,而是都知道他是傻子,因为除了讨饭之外,他就只会在某处呆呆的坐着、站着、躺着,甚至没有人听他说过一句话。
这个时候,另外一个稍大些的乞儿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却悄然站在了傻子的身后。
后来的这个乞儿名叫杨景天,是庆元镇乞儿界中出了名的小诸葛,那些大户与佛堂中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出杨景天的慧眼,每每都是他提前告诉大家何处有施粥,何处又有白面馒头。
此时尚未至午市,街上的人并不是很多,倒是小乞丐们都纷纷走到街上,四处撒么着有没有好心的大娘可以施舍两个包子。
两个小乞丐看到了杨景天,自然而然的走过来亲切打着招呼。
“杨老大,这是干啥呢?”
“晒太阳。”
两个小乞丐对视一眼,慧心一笑,没再多言,也站在了杨景天身后。
不多时,又有几个乞丐走过来,但都是不出声响的自觉排在后面。
这一来二去,队伍开始变长,仔细数来也有了十几人。
队伍最前面的那个傻子,却在这个时候傻傻的走开,一屁股坐在不远处的房檐下,目光呆滞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傻子刚走没到半刻钟,一辆木质板车推了过来,将将停在杨景天的身前。
推车的是一个和尚,见这些乞丐自觉排队,很是欣慰。
打开车上的一个大木桶,只见里面装了满满一桶的白面馒头。
众乞丐纷纷目漏金光,眉开眼笑,却都是不自觉的望向了那边房檐儿下的傻子。
有些人神情中多了一分同情与怜悯,有些人则是鄙视与嘲讽。
待众乞丐将馒头分光便散了,庙里的和尚施舍完馒头后,也推着车走了。
杨景天没有走。
他坐到傻子身边,将手里的馒头掰成了两半,递了一半过去。
傻子接过馒头,张嘴就吃,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精光。
杨景天把剩下的一半也递了过去。
傻子却没有再接过,而是依旧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杨景天无奈的摇了摇头,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为何你不肯帮帮我呢?”
傻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知道你其实一点都不傻。”
杨景天当然知道傻子不傻,从一年前开始,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傻子。
傻子在哪里,那里就有事情发生。
他站在一家门前,不多时,就有端着剩饭剩菜的老妇走出来。
他蹲在街边,不多时,就有不慎将果子糕点遗落的小童跑过去。
他靠在树下,树上的果子就会掉在下来。
他没有睡在屋檐下,那今天晚上指定不会下雨。
杨景天之所以能提前知道哪里有施舍,也是看着傻子在哪处活动,猜出来的。
傻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杨景天吃完馒头,叹息一声,起身准备离开。
却在此时,他仿佛觉察出什么东西在动,于是他转过头去……
是傻子在动。
傻子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写着什么。
只是杨景天没有看懂。
“大大圈小小……”
而随着傻子越写越多,杨景天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在心中暗暗背诵。
……
于是,庆元镇唯一的一间赌坊中,一个乞儿,只用了三十五个铜钱,赢走了六百多两银子,成为了传奇。
再一个月后,乞儿买下了西街第三间杂货铺,并将它改成了酒铺。
再一个月后,乞儿开始卖酒,酒名毛台。
一个告示挂在门口:饮一壶者,可提一坛。饮一坛者,可提一缸。
酒是蒸馏酒,在此之前,根本没有蒸馏酒,最高度数也就是二十度。
别说是一坛酒,就算是一壶,六十度整整三斤,能在众目窥视下一饮而尽者,若不是酒神附体,便是那大罗金仙。
十几个有名的酒鬼醉倒在酒铺门前的消息散播开以后,便再也没有人去试图挑战了,与此同时,毛台酒的名声却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在庆元镇传得家喻户晓童叟皆知。
再一个月后,毛台酒的名声传遍了整个大秦。
……
然而,傻子还是那个傻子。依旧在某个地方呆呆的坐着、站着、躺着。
不过,这“某个地方”,搬到了毛台酒铺后院当中。
今日限量供应的毛台酒已经卖光,杨景天将铺子关了门,提着一个食盒,来到后院找傻子聊天。
说是聊天,其实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杨景天在说。
“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总不能让我喊你傻子。”
傻子想了很久,决定不再用爹娘给的名字,因为听上去很二。
他决定自己起个全新的名字。
他想到那个月夜,那片小东江,那只小船……于是……
“陈江生。”
这是他第一次用“陈江生”这个名字称呼自己,而忘记了他原本的名字:陈小二。
就算说话的时候,他也还是的望着自己的脚尖。
杨景天仿佛如获至宝一般,听到了这三个字。
因为傻子一共也没说过几个字,而每一个字,对于杨景天来说,都是实打实的银子。
可谓一字千金。
“红秋山诗会今年选中的是我们的毛台,哎呀,又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而且听说宫里已经知道了毛台酒,要不了多久,咱的酒就可能变成御酒。”
杨景天独自欢喜着,陈江生却依然依然傻傻的望着自己的脚尖。
有时候,杨景天也很疑惑,尽管他知道陈江生不傻,却无法理解陈江生的举止言行,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
只有陈江生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
并不是别的,而仅仅是提不起兴致。
无论多么大的惊喜,亦或是多么沉痛的打击,若是让人反复经历个几万次,任谁也不会再有半点兴致。
再好的书,读上百遍也会腻;
再好的剧,看上千遍也会烦;
再美好的人生,经历过几万次,也会像陈江生此时一样,更何况这一生到目前为止,并不美好,可以说历经磨难,甚至是连活下去都很艰难。
几万次中,超过半数都是死于五岁之前,死因不明。
五岁那年,他趴在床底下,见证了全村人被屠杀。
他曾经藏在很多张床下,但每次都被杀,直到在一处地窖里,找到了堆满杂物的一张小床,这才逃过一劫。
七岁那年,他一路要着饭来到庆元镇。
当天下着大雨,他发着高烧。
他敲过所有家的大门,有开的有没开的,他还去过佛堂,去过医馆,但就算是怎么选择,最后都是病死。
直到他来到一处旧庙,倚着门睡了过去。
当第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没有起来。
第三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还是没有起来。
直到第三日半夜,他才睡醒了,整整睡了三天三夜。
睁眼看到的第一样事物,是一个被污水泡的有些发胀的馒头,他不管不顾的拿起便吃,尽管那个馒头并不好吃。
他只知道,要活下去,于是活了下来。
他做过很多事,比如小二、比如伴读、比如苦力。但无论做什么,最终都会有诸多意外发生。
他曾经死于溺水,死于火灾,死于房倒屋塌,甚至死在一条疯狗的嘴下。
既然做什么都会死,不如只做乞丐,于是他又活了下来。
八岁那年,他被庆元镇有名的地痞打死过太多次。
终于其中有一次,他没死绝。
他流了很多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他被丢进了坟场。
第一天,没有动静。
第二天,没有动静。
第三天,他从一个很浅的坑中爬了出来,寻觅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崭新的坟堆。
还好,贡品还在。
这次,他吃了两个发霉的馒头,其中还有蛆虫在爬,尽管那两个馒头并不好吃。
他只知道,要活下去。
于是,他再次活了下来。
九岁那年,他与那个地痞在井边缠斗了无数次,终于其中一次地痞先他一步掉进井中,再没有爬上来。
他想着如果这个地痞不死,早晚自己还会再死。
结果地痞死了,于是,他活了下来。
活着,对于他来说,简直太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