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光城
万剑山庄一行人皆身着浅蓝束袖长袍,上绣着祥云白鹤纹路的派徽,姬少卿和萧裕安并肩行于队伍的最前头。
忽的,姬少卿顿住脚步,萧裕安随之摆摆手让后头跟着的弟子停下,然后一行人齐齐看向他们的大师兄,神情很是茫然。
“......”
姬少卿沉默半响,广袖下的手重重的捏了捏不归剑,这才抬眸看向众人,道:“你们且先回客栈,该治伤的治伤,该休息的休息,我有事先行离开,事情办完自会去寻你们。”
姬少卿说完,便转头看向身边的萧裕安,唇微启,正欲再次开口,萧裕安便抬了手阻止,并道:“我与你一起。”
他看了眼姬少卿,顿了顿,又言:“师兄,不必言说,我知。”
闻言,姬少卿垂了眸,抿紧了唇,沉吟半响,颔首,不发一言的转身离开,那方向正是武林盟所在。
而萧裕安与师弟们嘱咐几句后便加快了脚步追上自家师兄。他侧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姬少卿,沉默了半响,道:“不止你要问,我也要问,毕竟,若她真的是许宴欢,那我这做哥哥的就有义务把她拉回正道,带回萧家认祖归宗。”
闻言,姬少卿启了唇,却到底没说一句话,只脚步不停地往武林盟方向走去。
武林盟位居扶光城正中最繁华的地界儿,由三座再简单不过的府宅组成,它们之间又由一个大门三个侧门连接,整体看似朴素平凡,实则暗藏玄机。
“小子,欢丫头还没醒?”
柳自意背着手自门外慢悠悠的走进来,他隔着屏风瞥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小姑娘,然后寻了椅子坐下,自顾自的给自己斟了盏茶,面上倒也没有担忧之色。
“......”
容瑾始终垂着眸,手里紧紧握着许宝陵的柔夷,闻言,抬了眸看向许宝陵紧闭的双眼,心下微叹。
又看了眼死死盯着他的星阑,眯眸,两相对视火花四溅。半响,念及外间的柳自意和星阑许宝陵的关系,他终是移开了眼,并松开手走出内室。
“你这臭小子,人不咋地眼光倒不错。”
柳自意笑看着容瑾,也不介意容瑾无视他的话,从桌上另拿了个茶盏给斟了盏茶推过去,再道:
“这丫头可有不少人护着,你想和她在一起,无疑是剜了他们的心头肉,啧——”
说着,柳自意别有意味的看了眼屏风后的星阑,并抬手在星阑看不到的方向指了指,刻意压低了声,道:“他可不是啥好东西,手段厉害着呢——”
容瑾嘴角始终挂着浅淡的笑,此刻他已经将面具摘了下来,身上沾了许宝陵血的衣服也换了下来。
他新着了身儿浅蓝的广袖长袍,长发只松松挽着,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慵懒劲儿,就像只懒懒散散的猫,可眸中的精明又表明了他并不无害。
“看您样子似乎与欢儿很熟,不知你们因何相识?”
显然欢儿很尊敬柳自意,且他还知道欢儿的本名,如此自然清楚过往那些个肮脏事儿,如此关系竟问都不问?
“你这小子——”
柳自意嘁了一声,毫不在乎的撇了撇嘴,还给了容瑾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用不着拐着弯儿试探我,你什么意思我能不清楚?”
别看柳自意平时吊儿郎当,年纪那么大了还嬉皮笑脸,可能当上武林盟盟主的人又怎会是个简单角色。
容瑾聪明,可到底输在年轻。
柳自意也不拖沓,拿起茶盏抿了口茶,道:“我见多了欢丫头这样子,比这伤更重的我都见过,她多少次死里逃生,能活着长这么大可不容易。”
“说起来——我还算是她救命恩人。”
“还记得第一次见欢丫头——”
柳自意自位上起身,手里端了那杯茶,慢悠悠的走到窗前,他伸开手将窗户打开,然后张望着院子外头的景,脑中也回忆起了当初和小丫头初见的情景。
六年前,襄阳
刚刚结束与长白门门主的论剑比斗,柳自意趁着弟子不注意溜出客栈,一心一意北郊的美景。他年纪大了,可耐不住寂寞,就喜欢四处走走看看。
襄阳北郊很大,他一路出了城,美景没见着,倒是迷进了一个荒山野林。柳自意向来喜欢刺激,甭提危险不危险,闯了再说。
他也没拿剑,到他这个年纪光是用飞叶就能轻而易举的取人性命。
行走林间,他突然听到不远处有打斗声音,也不退却,反而迈开了步子循声过去。
“师妹,看在咱们过去的情面上做师兄的奉劝你,那竹涟啊你还是趁早离他远些,就凭他那点本事就想接任教主之位?呵——”
“别说我不服,就是教中长老们也都不服!”
“教主死了,要我说咱们就应该奋起跟正道一战,趁机抢夺地盘壮大势力,可竹涟呢,这臭小子居然还打算隐退,就这点胆子怎么配做咱们教的教主!”
“师妹啊,你也知道我对你的情意,跟了我,师兄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在江湖上横着走都没问题,你啊——”
那男子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样貌倒是个俊的,可这嘴脸就不敢恭维了。
正当柳自意心中腹诽着的时候,倒在地上的小姑娘抬起了头,瞪着眼睛对着男人重重的呸了一口。
这时,柳自意才算是真正看清另一方的样子。
小姑娘瞧着不过十四岁的样子,还未及笄,一袭红衣,已经被血浸透,许是因为倒在地上,脸上沾满了土,仔细瞧着,模样是个俏的,眼睛大大的,闪亮亮的,即便受了重伤,可身上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却深深吸引着柳自意的目光。
柳自意抬手抚了抚胡子,笑得眯了眼。
他倒要看看这小姑娘能做到何种境地,救嘛肯定是要救的,可这也分时机嘛,去太早了可就没什么戏看了。
“休想!咳...!”
“谢崇光,收起这副恶心的嘴脸吧,算我看错了你,亏师父当初那么信任你,你居然——”
“居然怎么样?害死昆吾老怪?那都是他自找的!”
她话未说完便被男子打断,只疼的直喘气,哼都不哼一声。
血自手的缝隙里不断涌出,面色也越来越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的样子。
到这里柳自意也算是看明白了,原来是幽篁教内讧正好找他撞见了,昆吾死了都不消停,老怪死了,做徒弟的也要闹得江湖不安生。
他啧啧叹着,昆吾那老小子人不咋地,这收的小女徒弟倒是个好娃娃,他喜欢得很,要是这女娃娃愿意,他倒是挺想让这女娃娃转投他门下的。
“谢崇光,咳咳...你想知道师父为何不选你做少主吗?”
红衣小姑娘用手撑着地,强行让自己从地上直起半个身子靠在树上,以此来分担自己的精力。
她很清楚自己的师兄什么德行,也很清楚他最在乎什么,所以她偏就要用谢崇光最在乎的东西来打击他。
“师兄,我疼得很,没力气说话,你过来近些,听得清楚——”
红衣小姑娘说一句话大喘一口气,额上的冷汗一滴又一滴的往下滑,好像真的到了承受的极限。
柳自意正要上前去救,看到接下来的一幕身子整个顿住,迈出去的半只脚也收了回来。
对于重伤的小师妹,谢崇光自认不是威胁,也不再是自己的对手,迈开了步子走过,然后弯下腰去听她要说什么,可当他刚刚弯下腰,身子便一顿,死死的瞪大眼,紧接着就后退了一大步。
他的胸口,正深深插着一支簪子,只是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显然,这是支毒簪。
“师兄,你知道吗?你太自大了,也太狂妄了——”
小姑娘手扶着树艰难的站起身来,好像重伤的不是她,虽然因为疼痛她的眉死死地皱着,失血过多也让她眩晕不已,可就是要撑着好像自己还能打的样子。
“崇光那孩子,是个习武的天才,如果他心性足够坚定,将来的路会是一片坦荡,可偏偏他太过要强,也看不清形式,实在可惜——”
“这是我八岁那年亲耳听到师父和大长老的话,师兄,想知道大长老说什么吗?”
小姑娘说到这里,柳自意清楚的看到她眼里有着极为明显的嘲讽之意。
“大长老说,一开始,他们所有人都打算培养你做少主的,让竹涟和我们几个师兄妹来辅佐你,可是,你让他们失望了——”
听了小姑娘的话,谢崇光再也承受不住,整个人不断的往后退去,头不住地摇着,嘴里喃喃着:“不可能——”
可那小姑娘还不肯轻易放过谢崇光,手捂着胸口,喘息了几下,又道:“师兄,是你自己放弃了当少主的机会,哪怕你稍微藏一下自己的野心和对竹涟的厌恶,这个少主之位,就是你的了啊,就连如今的教主竹涟,都只能是你的下属,甚至你想杀了他都轻而易举,没人会阻止你。”
果然,伤身简单,攻心最为毒辣——
柳自意啧啧称奇,对这小姑娘的好感是蹭蹭往上涨。
待谢崇光精神整个崩溃,纵身一跃消失在这儿后,那个小姑娘再也承受不住,浑身像没了骨头一样跌坐下来,而柳自意就在这时不紧不慢的从树后走了出来。
一开始,那小姑娘看到他立刻摆出防御姿态,后来似是察觉他没恶意这才放松了下来。
柳自意垂眸看着扯着自己袖子的小手,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他缓缓蹲下身子,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又拿袖子擦了擦小姑娘脏兮兮还带着血污的小脸,道:
“不愧是昆吾那老家伙的徒弟,从他嘴里听过你好几次,如今一见果然不负他对你的期望和看重。”
这小家伙的聪慧让柳自意感到心惊,小家伙虽然精神已经极度虚弱,可还是撑着精神头听到了他这句话,也很快的摸索出了他认识昆吾,而且关系不错的意思。
“请您救我——”
后不待他回答,便眼皮一垂倒在了他的怀里。
“从那以后,我跟这小丫头就相熟了,之后也不止一次的见到她这不要命的打法,说来也怪,昆吾那家伙讲究巧劲儿,可这丫头偏偏是个只知道进攻的路子。”
“......”
柳自意从回忆里脱身,自顾自的说着,可半天没听到一点回应,他扭头看去,又是一个白眼翻过。
桌子旁哪里还有人,他隔了屏风看到床边俩人,也负着手走了进去。
柳自意说的容瑾自然全部听进了心里,便连星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俩人现在都静静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对许宝陵的心疼是谁也不能弱于谁。
“你们俩小子啊——”
话未说完,俩人一齐开口斥了一声。
“闭嘴!”
柳自意猛地闭了嘴巴,被凶的整个人都懵了。
“水——”
有微弱的声音从床那处响起,若不仔细听是绝对听不到的。柳自意这才反应过来,刚想反凶回去,却迎面撞上两人如出一辙的死亡凝视。
柳自意:......
“祖宗!您是我祖宗!你们都是我祖宗!”
“我去!我去还不行!”
“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缠——”
柳自意怨气满满的嘀咕着,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身去外间倒水,而床上的小姑娘也慢慢睁开了眼。
起先眼前一团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她缓了好一会儿,神思这才彻底清明过来,然后,她看到了眼前人,展开了笑颜。
“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