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遇见孟小情,刀无名根本没想过要娶她。
四年前刀无名只身来到应天,化名云忘昔,靠着几个钱场上通天的朋友,拢了三家钱庄,发了一笔黑财。远离江湖之后,认得他的人并不多,因此少了很多是非。
然而他隐在暗处,无时无刻不想回到长安。当然,要先报仇。
两年时光,让他在天子脚下的应天有了可谓通天的关系,借助黑白两道的情报线索,独坐应天,长安和长安帮的信息却竟了如指掌。云忘昔,没人知道从哪里来,可也没人会在意这个问题。刀无名在难分明暗的规矩中游走,这远不是一身绝顶武功所能驾驭。
本来,两年前,他就可以知道杀害刀红尘的凶手是谁,至少不要借用刨尸这种歇斯底里的方法,可最终却功亏一篑。
就是因为这个叫孟小情的女人。
孟小情是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子,除了有一手还算凑合的刺绣,实在找不出其他的特殊之处。
也许,善良也是她的一种修行。
……
不可能所有的暗杀,都做到缜密无缝。每个杀人的现场,总会有一两个目击者。
目击者为了保全自身,一般不会将如此惊人的线索亲自给出,而是卖给一个中间人。因为曾经有人试过,没有一个人能活过三日。
而这样中间人,他们专门倒卖那些悬案的线索,联系与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买家,江湖人称:“暗人”。同样,他们为了保命,买卖时有许多复杂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决不能过问线索的出处。
不是没有人给出过假的线索,这时,他们才会主动将卖家的身份和盘托出,冤有头债有主,自己从而全身而退。
关于刀家三年前的暴毙悬案,出现过两次假情报,道上的朋友直接帮他解决了这些江湖骗子,他甚至连暗人的面都没有见到。
可这一次不同,他得到一个消息,是来自暗人的一纸保证:
“绝对为真,如假,吾命相偿。”
如果没有十分的把握,一个暗人,是不会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的。
……
暗人的自保意识很强,他们选择的接头地点总是异常古怪,而且根据信息辗转好几个地方,便于他们在暗处观察,买家到底有多少人,什么来头,有没有杀心。
刀无名为了不平添麻烦,他决定一个人去。
应天“绣玉坊”,这是接头的第一站。
“绣玉坊”,这是京城最大的一家刺绣工坊,云集了天南地北的各路刺绣,价格不菲。京城富贾如云,所以这里整日人流如织。越乱的地方,暗人就越是喜欢。
买家在这种交易中不允许有任何的主动权,刀无名静静地坐在角落,等着暗人来联系他。
暗人抛出的暗号是:若是有人问你买不买刺绣,你问她,什么绣。她说,天府蜀绣,你就和她走。什么也别说,什么也不许问。
“这位公子,买刺绣吗?”突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
刀无名撇过头,一双讪讪的眼睛踟蹰地跟着他,这女孩不算非常漂亮,却满脸素净。
“什么绣?”
“天……天府……蜀绣。”姑娘的语调里,微微有些川腔。
刀无名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倒把她吓了一跳,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你……你买了?”姑娘支吾着道,“不是在这里卖的,在……在外头。”
“我明白。”想起暗人的吩咐,刀无名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这姑娘在演戏,这一定是暗人的试探,刀无名坚定地想。
……
大概过了好多天,刀无名才知道了一件事情。
绣玉坊云集天下各地精妙纺绣,种类繁多,可唯独没有出自巴蜀的天府蜀绣。也许是和主人的一己好恶有关吧。
刀无名随着姑娘走出绣玉坊,拐进一条深巷。姑娘带着路,似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刀无名也很谨慎,同样一言不发。
走了许久,姑娘才停下脚步,指着一处招牌,回头道:“公子,到了。”
“天府蜀绣”泛出碎屑的木质招牌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字。
“姑娘请带路。”刀无名说话间一股江湖气。
“不……不需要带路了,已经到了。”姑娘讪讪道。
刀无名心里一亮:第二条线索来了。
……
“公子,买多少?”天府蜀绣店的老板娘似乎是难得见到个面相阔绰的顾客,热情地招呼道。
“买多少?”刀无名心里一惊,“这是暗号么?”
可是,该怎么回答呢?
“都是上好的材质,公子你看,可比绣玉坊的好不止一点啊,他们那儿啊,都是骗人的。”老板娘一脸堆笑,完全是一副奸商的嘴脸,和江湖客相去甚远。
碰到这种事情,刀无名毕竟经验尚浅,顿时觉得有点不知所措。扭头瞥到那个带路的女孩,思忖道:“是她带我来的,何不问问她?”
“我该买多少?”
这一问显然把姑娘也给惊住了,呆呆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先是一怔,又赶忙给姑娘使了个眼色,挤眉弄眼很是激动,似乎遇见了天大的好事。
“越……越多越好。”
“全要了。”
老板娘高兴地快要晕了过去,强忍着内心的欢喜,问道:“公子啊,这东西包起来要好一阵时候,要不明天给您送到府上去吧,您留个地址?”
“明天?”刀无名心里一怔,“不是说好了今天之内完成一切交易么?难道情况有变?”
“不用明天了吧,公子请稍等,包好后,我帮公子带过去。”姑娘突然插嘴道,径自走进屋里整理货物。
刀无名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事情似乎还是按照正常在发展着。
……
“公子第一次买纺绣吧?”两人走了一会儿,姑娘突然道。
“嗯。”刀无名答道。
“怪不得如此不识货。”姑娘淡淡笑了笑。
“此话怎讲?”
“我以为像公子这样有身份的阔气人,是不会看上我们这小店的货色的。”
“哦?”
“不过也不能算骗了你,这些纺绣的确就值这个价,只是担心公子觉得粗贱了。”
刀无名笑笑,不语,这个暗人安排的姑娘可真是直白无忌,倒显得颇有些深不可测的意思。
“去哪?”
“不是去公子府上么?”
两个人并肩走了一路,姑娘的话越来越多,她说自己叫做孟小情,巴蜀川人,跟着同乡的老板娘来应天贩纺绣丝绸,两年间学了一手勉勉强强的刺绣,在巷间的小店,生意有一茬没一茬。
刀无名静静听着姑娘的话,心里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头。
“我家到了。”刀无名停下脚步。
“哦,好的。需要我帮你送进去吗?”
“只是送进去吗?”
“呃…公子,你不会觉得买得后悔了吧,若是这样,我是可以和老板娘说说的。”
刀无名心里,顿时涌起一阵不安。
“谁叫你来问我的?”慌乱之下,刀无名触动了大忌。
“谁……谁?没有谁啊,我自己来问的。”
“为何你不问别人,偏偏问我!”刀无名一把抓住孟小情。
“我……我,没有为何啊,我天天都在那里,正好见公子坐在那里,就……就去问你。公……公子你怎么了?”
刀无名死死盯着孟小情,从清澈而惊恐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
他撇下她,飞奔向绣玉坊。
……
刀无名回到绣玉坊,正巧碰到这里打烊关门。
没有人逗留,人去楼空。
你只要对暗人爽约了一次,这些谨慎的家伙便不会再联系你了,而且今后会有意躲着你,你这辈子也别想再找到他们。
两年的蛰伏与心血,最接近真相的一次机会,就这么从身边溜走,而且是用这么啼笑皆非的方式。
在京城漂泊的两年里,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长安,回家,然而随着绝佳机会的破灭,又不知要继续漂泊多久。
又不知,要继续做多久的云忘昔。
“公子。”孟小情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看着呆坐在石阶上,目光颓唐的刀无名。
“公子,我明白了。你根本不是想买我们店的纺绣,一定是在找什么。找什么我也不知道,但一定是被我给耽误了。我就说嘛,像你这么阔绰的公子,不可能会买我们的纺绣的。公子,对不起,要是我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这些纺绣……纺绣,我可以让老板娘退回给你的……”
刀无名耳朵里乱糟糟的,什么也听不进去。
这姑娘虽然单纯,可似乎也并不傻。
……
“就这样,你就要娶她?”小陌笑了一笑,不以为然。
“后来,我和她经常见面,大多是她来找我。时至今日,我也没有告诉她那天她究竟耽误了我什么事?”
“造化弄人啊,无名。你准备一直这么瞒下去?”
“一旦重新接手了北长安,她突然间成了帮主夫人,这事可就瞒不下去了。”
“你还真够果断的。”
“没办法,半年前那一次,在我府上,我们……那个……就是……那个了,我总不能负她吧。”
小陌抛去一个轻蔑的眼神:“原来是这样,我当你有多重情重义。”
“不。”刀无名微笑道,“我是真的喜欢她,如果找一个高贵的长安女子,可能我就不是我了。小情不算优秀,我却很爱。这也许是我这些年飘泊在外,唯一幸福的事情。”
“长安女子?你是说阿七么?”
“阿七。”刀无名摇摇头,“你不提,我想我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那么四年前湖边那似真似假的约定,还记得否?
……
回忆是一杯苦酒,香的那部分,不是本身很淡,而是容易被饮者轻轻忽略。剩下被反复咀嚼的,就只有苦的那部分了。
两个天涯江湖客,各自摆上一杯苦酒,就像在互相揭开对方的伤口,揭开了,揭了个血肉模糊,比谁的伤口更深。比完了,再若无其事地互相安慰一番,像是各自为对方贴一块劣质过期毫无作用的金疮药。
“该你了。”刀无名道,“为什么要做杀手?”
“没有像你那么多故事,就是我两年前一时冲动,误杀了个狂爷的手下,狂爷觉得我武功还凑合,要我卖命还债。”
“现在还清了么?”
“早就还清了。”
“那为什么还在做?”
“一个身背无数条人命的杀手,你以为是那么容易就此脱身的么?”
刀无名叹了口气,道:“陌,我多想我们几个,回到五年前的样子。”
小陌淡淡一笑:“已经结婚的你,第一个回不来了。”
……
“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再杀人了,北长安随时欢迎你。”
“能不能成功还两说呢,假如我此行刺杀未果,不仅我丢了命,你也回不了长安了。”
“这就是我不想让你做的原因。”
“无名。”小陌蹙眉道,“你武功这么高,为什么不亲自出手?”
“她能杀我叔叔,我没有赢她的把握。再说,杀人只是手段,不是办法,没必要亲自出手的。”
小陌轻轻一叹:“曾经有个人,反复叮嘱我,杀人前务必三思。可人在江湖,终究还是闯了祸,从此走上了这条路。其实杀手并不习惯嗜血。每杀一个人,心里终究是很痛的,再冷酷的杀手也一样。”
人在为一件事找不到借口的时候,心里空虚如洗,最心寒。
突然,院子里传来开锁的声音。
两个人心领神会,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正经而高贵的长安人,在时光的变迁中也接受了翻窗户这与他们身份并不搭调的行为。
岁月如刀。
……
当铺外,小陌紧紧攥着这把三千两赎回的细剑,像是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孩子。
“还需要多少尾款,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反正事后我恢复身份,这些不明不白的钱也不知能带走多少,或者都没有了。”
“算了。”小陌笑笑,“这一单就当是我送你的新婚随礼,这礼很重吧?”
“我可是也还了你一把剑啊。”刀无名也笑道。
“得了吧。当年卖我的剑来抵租,你可是也有一份。”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回忆起那些曾经,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陌,保重。”雪越下越大,终将分别,刀无名心里略有不舍。
“今日一别,以后相会都在江湖。请叫我黑莲吧,云公子。”说完一折斗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跨步没入雪中。
刀无名像是突然回到了现实,忽地坦然一笑。
腊月的雪啊,请下得缓些吧,让这些心中本就沉重不堪的侠客们,别再平添无情的风霜。
腊月二十,长安南镇,雪
——侠客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