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裕
1947年秋季,我考入浙江大学生物系作为研究生,师从谈家桢教授,学习遗传学,于1949年10月毕业离开,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受到谈师的教育与熏陶,为我今后的学习和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和取得较为丰硕的知识,使我终身受益匪浅。
这两年,正是国内时局动荡之际,解放战争进入紧要关头,学校中各种政治斗争剧烈,学潮迭起。作为导师,谈师都对学生们作了亲切的教导,对当时形势作出了正确的判断,使我们能够向着有利于人民大众的方向前进。在众所周知的浙大“于子三事件”中,他明确反对当局迫害学生的行径,要我们鼎力声援学生会的行动,并和进步师生一道,同声加以谴责。在学校动荡的环境中,谈师仍然孜孜不倦地进行教学和科研工作,他把遗传学的系统知识和世界上先进的成就全面地传授给我们。在科研上,虽然当时的客观条件很差,但谈师和他所领导的梯队仍旧能够做出出色的成绩。在工作中,谈师总是以身作则,要我们刻苦认真,指出观察和实验都不能有丝毫的马虎。我记得他说,曾有一位研究生采集到雄性不育的瓢虫,其产生的后代只有雌性而无雄性,这在遗传学上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材料,可是由于该研究生工作马虎,以致繁殖的后代全部死亡而不能继续研究,十分可惜,而该研究生也因不够刻苦而未能完成学业。我遵嘱极力采集寻找,在科研中如发现机会,就要好好抓住,切不可轻易丢失。为此在浙大短短的两年中,我得到较为全面的遗传学知识和比较扎实的科研技能。两年中,我完成了《亚洲瓢虫鞘翅色斑的四个新等位基因》和《亚洲瓢虫鞘翅色斑的季节变异研究》两篇毕业论文,后一论文原来预先已和《进化》杂志负责人陶布桑教授联系好,准备在该杂志刊载,但后来却因故未能继续联系。
谈师不仅在学业上贯注全力地教导,而且在生活上也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我们入学时,由于当时研究生待遇菲薄,他特地安排我们兼任助教工作,每月可以得到部分工资,以便补助生活。不仅如此,由于货币贬值很快,他还亲自带我们到市场上兑换银元发下,以期保值而不受损失。
研究生毕业后,谈师给我安排在医学院担任助教,参加“生物学”课程的教学,同时继续在他指导下从事科研工作。但当时由于全国批判摩尔根遗传学,认为它是反动的、唯心的、形而上学的而不能研究。在这种情况下,我感到无法继续在浙大工作下去,谈师也同意我离开而重找出路,并为我向外校推荐。因此,我于1949年10月离校,开始从事“植物生态学”的新征程,而有愧谈师的辛勤教导。
1948年国际遗传学第八届会议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召开,事先会议负责人杜布赞斯基来函邀请谈师参加(我国应邀的另一名代表为李先闻教授,后因经费无着落而未去),谈师回信说很希望赴会,但由于费用问题(他说自己虽然是中国最高级的教授,但每月薪水只折合100美元),实在没有办法参加。尔后大会秘书处来信答应资助全部费用。另外,谈师又通过私人关系向教育部申请到1000美元而成行。
由于这是第一次有中国人参加,而且谈师是唯一的代表,所以特别受到重视。瑞典著名报纸在第一版报道会议消息,记得全版刊登了8幅大照片,其中有一幅是“中国谈家桢教授飞抵斯德哥尔摩出席第八届国际遗传学会议”,另外几幅是大会标幅、大会秘书处、大会主席穆勒教授等。可见国际遗传学界对谈师的重视程度。谈师在会上宣读了3篇个人及合作者的学术论文,受到了与会学者的好评。
会议结束后,谈师应邀去美国学校访问数月。当时国内解放战争正进入最后关头,“三大战役”达到高潮之时,谈师在美国师友纷纷劝说其留在美国比较安全,但他不为所动,1949年春天回到杭州,迎接5月初的解放。
解放以后,学校里欣欣向荣,可是同时也出现了一股不协调的风声,即有人发起全面展开遗传学中的两条路线斗争的运动,全面学习米丘林遗传学。谈师认为科学的真理不能曲解,他在肯定米丘林的工作和李森科“春化作用”的理论时,却反对曲解米丘林的学术思想和反对用李森科的谬论压制不同的学术观点,反对任意将摩尔根遗传学贴上各种“标记”而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他拿出美国出版的杂志《遗传》给我们看,在该杂志封面上有全版的苏联遗传学家瓦维洛夫的照片和标题“瓦维洛夫,科学的殉难者!”文中记述了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后不屈不挠最后跳楼自杀的经过,十分感人。谈师对于坚持真理的信念十分坚定,他一直不盲从“米丘林学说”,不人云亦云地批判“摩尔根学说”。尔后他被迫停止了从事果蝇、瓢虫等的研究工作,而且也不得进行“摩尔根遗传学”的讲授,这是我国遗传学学术上的一次灾难。所幸在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指示下,1956年在青岛召开的遗传学座谈会以后,“摩尔根遗传学”的教学和研究才得以恢复。
回忆离开浙大近六十载的岁月中,虽然远离了谈师,但却不断地得到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使我深为感激。及至1986年,宁波籍旅港船王包玉刚先生捐资兴建宁波大学,聘请谈师任名誉校长,这时他推荐我前来筹建生物与生物工程系。经过多次联系,我任职的山东大学始终不同意放人,后经有关部门的协调,才同意我作为山大教师前来宁波工作。虽然尔后因故生物系没有办成,但仍然十分感激谈师对我的关怀与垂爱。现在正逢庆祝谈师百岁华诞之际,我无以为报,谨撰此文以表敬意。
(作者为山东大学、宁波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