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四名身材高大的妖族力士共抬的肩舆上，直到出了巷子，沈清寒仍觉得有些荒诞。
而前方的八抬肩舆上，陆清英同样是满脸不自在。
她回头看向沈清寒，却不知说些什么。沈清寒看着她微微点头，示意她安心。
她这才转了回去，只不过面上仍是一副挥之不去的心神不宁。
毕竟她即将要见到的，乃是这片妖域的主人，妖皇。
方才在府内时，妖皇派来的侍臣说明来意，接着便抬出了两架肩舆——即便在人族凡世，这也是千年前便淘汰了的东西。
除了活着的人族，妖皇喜爱与人族相关的一切，尤喜效古，这在幽州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臣下亦投其所好，他的衣食住行，皆效仿于千年前人族帝皇的制式。
短暂的犹豫过后，陆清英坐上其中一架肩舆，被八名身材高大的妖族力士平稳地抬了起来。
沈清寒侍立一旁，正与茫然的陆清英一下一上地对望着，妖皇派来的侍臣却过来招呼一声，令他坐到后面那架四抬的肩舆上。
“我？”他与陆清英皆是一怔，“那陆尚书呢？”
陆尚书亦是满脸惊讶地望着侍臣。
侍臣只是摇头，“妖皇要见的只有你和祁瑛殿下。”
这下轮到沈清寒意外了，“妖皇召见我？”
对方却不多言，只是让他坐上肩舆。
沈清寒望向陆尚书，后者点点头，他也只好依从。
陆尚书留步于府邸前，目送两人在一众力士的抬举之下渐行渐远。
走出巷子，妖皇侍臣在前方开路，领着众人直直地向着城中的九极城走去。
见到一前一后的两架肩舆，路上往来的妖族皆是自动避开，站在一旁猜测着两人的身份。
沈清寒心念一动，在脸上又施加了一层幻水流容术。
“聊胜于无吧。”他心道。
陆清英则是漠然地回望着。
对她而言，也是头一次以这样的形式去见自己的父亲——虽然出生至今，她见到他的机会不过一手之数。
沿途的普通妖族也不会想到，这八抬肩舆上的年轻女子，便是他们近来议论不休的祁瑛殿下。
一路无话，陆清英与沈清寒很快便被送到了九极城前。
在城中之城的入口处，两人从肩舆上下来。走入城内不过十余步，又共同坐上一乘更加宽大的十六抬肩舆。
此时道旁已经没有围观之人，四周却垂下了纱帘。
肩舆下十六名妖族力士的动作亦是如出一辙，行走时极为平稳。沈清寒与陆清英靠着椅背，相顾茫然。
“你紧张么？”陆清英忽然问道。
沈清寒本要摇头，开口时却换了个说法，“当然紧张。那可是......”
他的声音一下子压低，“......妖皇。”
陆清英嘴角一弯，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又听他说道：“却是不知妖皇为何要见我。”
她也不明白，只能猜测，“或许只是好奇罢。”
沈清寒点了点头，“希望如此。”
透过四周那薄如蝉翼的纱帘，九极城中高大雄伟、极尽奢华的各式宫殿，竞相映入两人眼中。
“我上一次来到九极城的时候，母亲尚未战死。”陆清英低声道，“之后便再未来过此处......也未见过他。”
沈清寒收回目光，望向身旁的妖皇之女，声音压得比她还要低些，“你上次见到他时，他是不是已经比掌门师祖还要苍老了？”
陆清英微微一怔，摇头失笑，“他......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穿过一个宽阔空旷的广场，两人座下的肩舆在尽头的长阶前停了下来。
两人走下肩舆，跟着前方的妖皇侍臣踏上长阶。
抬头望去，宫城相连，有如一座险峻的高山，威严肃然，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而山巅之处，便是妖皇的宫殿。
陆清英低垂着头，目光紧盯着眼前的台阶，一步一步，额上逐渐见汗。
就在此时，沈清寒忽然握住她的手轻捏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陆清英望去时，沈清寒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她勾起嘴角，无声地微笑着。
她抬起头，直视着台阶尽头的那座宫殿，此时忽然觉得它没那么高大了。
便是妖皇突然出现在那处，她也不会移开目光。
领头的侍臣呼吸微凝，他抬手在额上一抹，心中默数着余下的台阶。
“还是......再快些吧。”
虽然他一直未回过头，但身后两人的小动作，已经被他感知得一清二楚。
相比于公主祁瑛，他对她身旁的那名人族青年更加好奇。
——他究竟是哪里生出的胆子，敢在妖皇的宫城里对公主毛手毛脚？
难道他不知道整座九极城，都在妖皇的视线之中么？
沈清寒与陆清英只发觉前方带路的妖皇侍臣忽然加快了脚步，虽然不知为何，但两人也只能提起速度跟紧了。
只消片刻，三人便前脚接后脚地登上了千级台阶的最高处。
妖皇的宫殿近在眼前。
三人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侍臣忽然转过身，“请殿下在此稍待。”
他要先去向妖皇通报。
而陆清英与沈清寒两人都没理他，都直直地望着前方殿门处，忽然走出来的那名年轻男子。
“这是哪位皇子么？”沈清寒心中猜测着，“难道妖皇今日不只是见她一人？”
他又望向陆清英，正欲询问，两人身前的侍臣却扑通一声跪下了。
“......陛下！”
紧接着，陆清英也俯身下拜，“父皇。”
纵使沈清寒此时心中有再多震惊与疑惑，此时也只能跟着两人一道行礼。
妖皇的视线在三人身上扫过。
他在陆清英身上略有停顿，接着却是盯着沈清寒的背影看了许久。
“都过来罢。”
......
沈清寒想象中的妖皇，即使不像张庭雪那般垂垂老矣，至少也该是陆尚书那般中年人的面目。
无论如何，都不该与他沈清寒一样年轻才对。
他跪伏于地，只是稍微抬起了一丝视线，正与陆清英说话的年轻男人立即望了过来。
他立刻埋下脑袋，接着却听妖皇喊了一声“起来吧。”
直到侍臣过来搀扶，沈清寒才意识到妖皇是在对他说话。
妖皇看着他，“你叫沈寒？”
“回陛下，是。”
陆清英也跟着望了过来，目光集中在妖皇的侧脸上，神情多是茫然。
“跟朕说说，你在真华山这样的人族圣地做妖族的内应，感觉如何？”
沈清寒抬眼望向妖皇，在那副满是好奇的年轻面容上望了一眼，才答道：
“回陛下：战战兢兢，唯求自保而已。”
妖皇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冷淡，“你在说谎。”
“我看你分明是乐在其中。”
他走到沈清寒身前，“此时才是战战兢兢罢？”
“也对，谁让你是人族呢？”
沈清寒心中一惊，连忙跪伏于地。然而下一刻，妖皇却亲身将他扶起。
“别紧张。你要是见了朕还不战战兢兢，朕反而要怀疑了。”
他又走回陆清英身边，“听瑛儿说，你乃‘十成无漏’之资？”
沈清寒心中诧异，实在很久未曾听人提起过他的资质了。
只是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回陛下，是。”
“呵呵。”
妖皇笑了笑，“倒是和朕一样。”
“......”
沈清寒并没有太过惊讶。
如果没有这般天纵之资，妖皇又是如何能够在千年前就一统百万妖族，又在千年后依然保持着这般青春容貌？
他更意外的是，堂堂妖皇会在意他的资质。
沈清寒正思索间，妖皇又开口了。
“朕听说你明日便要返回人族。若朕与你一道过去，凭朕的资质，能拜入真华山么？”
沈清寒顿时愕然，陆清英看向父亲的目光亦是满含惊诧。
“能，还是不能？”
妖皇神情认真，直视着沈清寒。
“以陛下的实力，直入真华山、杀了张庭雪取而代之，亦是绰绰有余......”
“那就没意思了。”
妖皇摇摇头，“朕倒是想看看，若一心隐藏，张庭雪要多久才能发现朕的身份。”
看他的神情，似乎并非与沈清寒开玩笑。
“请陛下三思......”
沈清寒满心茫然，不明白眼前的妖域之主到底意欲何为。三思之言，也轮不到他这一个地位低下的妖心人来说才对。
而且，如果妖皇是认真的，他又该如何应付？
陆清英终于也开口了，“还请父皇三思。”
妖皇回身望向她，“正好。”
陆清英一怔，接着却见妖皇走回御座坐下，拿起案上的妖皇玺印。
“朕要离开，但幽州与妖族不可无人监管。”
“瑛儿，就让你来代朕监国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