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陶家大小姐出嫁连亲哈克萨一事,在京城被传的沸沸扬扬。
邻里街坊中有说是陶家派去的奸细,要暗中杀了蒙狄那个老家伙;有的说是这大小姐在京城藏不住脸,去外面混;最荒唐的是陶老爷看不进眼,当初陶家想要个儿子,却得了个大女儿,说他不喜欢这个嫡女,眼不见心不烦正好嫁过去……
说什么的都有,陶舞清本人倒像是一点都听不进去。
她像是被冰雕成似的,坐在自己屋子里的梳妆台前,被侍女伺候着上妆,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像个独藏闺房的花瓶,闲人勿近。
腊月的梅花正盛,凌寒独自开,衬着雪景和屋子里的美人花瓶。
有个侍女路过忍不住瞟了一眼,不过被陶舞清的视线轻轻一扫,就被立马吓得缩回头去。
“小莲,瞎看什么,小心小姐把你眼睛挖出来。”
小莲吓得立马眨了眨眼睛,仿佛是在感受一下自己被冻得通红的眼睛还在不在:“不敢不敢……陈姐姐,这是大小姐?”
陶家大小姐陶舞清,京城有名的才女,自幼便精通六艺,尤其善舞,凭一曲《霓裳柳宴曲》便美名传千里,且外貌更是无与伦比,很典型的汉族美人且掺杂了一丝冰霜凌气。任凭谁都想亲眼见赏美人的舞姿。可这陶才女偏偏又傲得很,像是被家里惯坏的,对别人爱答不理。这《霓裳柳宴曲》也只是她在外唯一一次跳过的舞,之所以没有多少人见识过,是因为唯一那次是在皇帝大寿,被皇上特召才献舞一曲。
如此这般,能见识过的人可谓是有生之年了。
陈姐姐应了一声后又道:“别看小姐是官家出身,气质却丝毫不输那些宫里的那些娘娘公主,当初还有好多富家子弟来提亲呢。”
两个侍女来到通往后院的一条小路上,两旁是竹林,冬天竹叶上积着薄薄的雪,有人路过还会时不时落下几片叶子。
小莲接着问道:“那小姐答应了吗?”
陈姐姐又道:“当然没有,小姐这脾气,也不是哪家公子受得住的。”
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这只“冰孔雀”的好名声突然被一些不适当的流言说辞给掩盖了过去。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着陶舞清出名那些日子来提亲的人着实频繁。有些个风流之辈并非真的来提亲,大多都是有了家室,明知陶家这位绝不做妾,却还要来骚扰。这种人基本都是被陶老爷明里暗里地轰走了......就算真的好不容易混过了陶老爷这关,也被那个自己冒着毁名声风险来看一眼的极品美人冷拒门外。
态度可谓是真的臭。
那段时间过去之后就有各种关于陶家小姐“人品极差”“目中无人”“笑里藏刀”等形容词的出现。
陈姐姐一见这新来的小侍女这么紧张,心里突然多出几分莫须有的得意:“小姐要嫁去哈克萨,本来就委屈小姐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要好好伺候着。”
没错,后来哈克萨一族来访,要求停战和亲,挺突然的,也不知道哈干那那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是却没有“伸手去打笑脸人”的道理。
当值内政混乱,大部分皇权并不在皇帝本人手中,朝廷里明争暗斗,政策经济混乱,再打下去确实有些牵强。
这样一来倒是个调节内部矛盾的好机会。
关于和亲,皇帝倒显得爱女,走哪个都是万般不舍,在各方商议之下看上了陶家嫡女陶舞清。
陶舞清即使再倔,也抗不了圣旨。
陈姐姐突然叹了一口气,搓了搓被雪冻红的手后,跟小莲边走边说:“小姐自幼就不太喜欢跟人接触,我跟了她十二年,从小到大也没见她怎么笑过。”
这就是为什么刚才那些形容词,最后一个更是胡扯......
因为这祖宗根本都没怎么笑过。
小莲瞪着一双大眼睛凑过去继续看着陈姐姐,揉着冻红的脸:“啊?怎么会有人从来没笑过?”
陈姐姐被小莲逗乐了,点了下她的眉头:“净问些明面上的,在府里混,得机灵些,不是谁都会回答你的废物问题,要是不小心惹得少爷小姐们不高兴那可倒霉大发了......咱府里一共三位小主子,小姐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今年一个及笄,一个总角,倒都是不冷不热的,这样一想,小姐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太好的人.....唉.....总之,这次小姐远嫁,我自然是要跟着的......我把你安排给二小姐,你胆子比较小,二小姐性子温,不会不好伺候......”
这两个侍女聊的正开,殊不知已经到了后院。
府里的大后院和陶舞清的院子相差不大,同样栽种着几树梅花。
不过陶舞清院子里的梅花衬的是“冰花瓶”,而这几树衬的却好像是“小火盆”。
这里没有大小姐院子里那么冷清,相比之下,倒是泛起了几丝回春之意。
本来陈姐姐觉得二小姐应该在后院吩咐着打理大小姐的婚事,便直接带小莲来这里帮忙。
现在只留一堆仆人在打扫着剩下的积雪。
看来小姐是已经走了。
陈姐姐纳闷,刚想带小莲回去,突然对面迎来一小孩。他从她们来时小路末的屋子里跑过来,端端正正站在他们面前。这小孩比陈姐姐矮半头,倒是和小莲差不多高,身上穿着绣着鹿角的青一色衣服,衣服上有没抖掉的木屑,一副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此时正站在她们面前向他们展示自己做的木弩箭。
“小少爷。”陈姐姐带着小莲向这位少年问了个好。
“陈姐姐,你看,这是我新做的木箭,漂亮吧,阿爹说晚上会送我把真的弩箭,到时候和姐姐们一起玩,我们比谁射的准。”小少爷把木弩箭放在这俩侍女前得意地晃了晃,脸上有遮不住的喜悦。
陈姐姐走过去笑着轻拍掉他身上的木屑:“少爷手真巧,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兵械师。”
小少爷皱了皱眉头,嘟嘴道:“可是我想成为一个大将军,”于是突然来了劲,“就是……就是那种打的敌人哇哇乱叫的……对对,我还要去外面看大沙漠,大草原,看看有没有那种传说中的炽翎鸟,听说它还会喷火......唉?长姐是不是要嫁去那个地方了。”
陈姐姐注意到了小少爷隐隐约约的失落,觉得这姐弟俩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疏远。
“奴婢要先急着去操办大小姐的婚事,饶恕奴婢要失陪了。”陈姐姐笑道,说完又觉得不太合适,又道:“让小莲陪少爷好不好?正好小莲还没有差事,少爷你说……”
谁知这小少爷脾气居然不臭,也没有发火,非常善解人意地一口答应下来。
一见这小少爷同意,陈姐姐笑道:“奴婢告退。”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
见她走远了,小少爷笑嘻嘻地就要把手伸过去:“我叫陶泊,以后就是朋友了。”
小莲一时被吓懵了,当场就慌里慌张地给他跪下了:“不不……奴婢……奴婢哪里有这个胆子跟少爷做朋友……”
陶泊见这小侍女这么有意思,准备继续逗逗她,伸出手戳一戳她的脸,让她站起来。
“这样吧,为了证明你有胆子,来帮我试一下这木弩箭好不好用,如何?”陶泊笑嘻嘻地说。
他的眼睛弯出了弧度,墨色的瞳孔里仿佛藏住了冬阳。明明是个十二岁还未长成的少年,却看得这个大他一岁多的少女心里一颤。
她红着脸把头又低了下去:“饶恕奴婢,不...不会射箭......”
陶泊一摊手:“好吧,那你会干什么?”语气很轻柔,不像是在质问。
小莲一见他没有急,心里稍稍放松了些,但是嘴上还是有点结巴:“洗衣服,收拾屋子......”
“但是二姐不缺什么人啊,而且洗衣服都是交给浣衣局的......”
小莲突然哭了起来,刚站起来又跪下了:“少爷不...不要赶奴婢走,奴婢家里不好过,娘亲又病了,爹地在我很小的时候在战场上牺牲了.....我还有一对弟妹,家里就靠奴婢一人撑着了......”
“你怎么又跪下了?”,陶泊一见她哭,立马在她眼前摆摆手,解释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哭,我就是想找个人陪陪我,想让你陪我一起。”
“长姐出嫁,二姐还忙,爹爹更不用提了......关键是我还帮不上什么忙,一个人闷得慌。”陶泊一踢脚边的石头,拍了拍手,扶她起来:“别哭了,姐姐那么好看,再哭眼都肿了。”
少女刚被泪洗完的脸上立马现出一抹红晕,不敢抬头去看他。
陶泊一见她这奇奇怪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又立马收回去。
冷风一吹,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他突然感到自己穿的好像有点少。
这时,小莲终于放松下来,主动提出进屋去帮少爷拿外衣。
已经是临近傍晚,夕阳为皑皑白雪渲染上一层胭红,田里放牛的人回家吃饭,原本在嬉笑打闹的孩子都被爹娘叫回家去,街上的人流逐渐多了起来。
府里在这几天的忙碌中难得休息,享受着片刻宁静。
一片落叶从陶泊眼前飘过去,他盯着那片叶子静静落到地上。
他注意到那片叶子好像本该结着霜的。
可是霜没了。
他正纳闷,蹲下身子去,伸手捡起那片叶子。
谁知,刚一抬头,他对上了一张脸。
那张脸离他很近,近的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暖流。
那张脸被黑布蒙着,看不清长相,只留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陶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他在那双盯着他的眸子里看出了杀意。
(2)
只是在一瞬间,不知怎的,陶泊就已经顺利的把自己的脖颈交到对方手里。
那人动作很快,他一下子被勒住,后背撞上那人的胸前,撞得他一阵发懵。接着从对方袖口闻到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陶泊突然感到眼前一眩晕,等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人、什么东西时就已经意识模糊。
突然房门被打开。
“啊!!”
小莲手里的衣服全掉在了地上,被吓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在不住地颤抖。
那黑衣人用一双胜似饿狼的眼睛看着她,但是看不出眼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腾出一只手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开始用一种充满戾气的语气威胁道:“小姑娘,不想让他死就安静点。”
小莲颤抖着坐在地上不吭声了。
一见这小姑娘真的不吭声了,黑衣人呵笑了一声,跳上墙去,正要带着人离开,突然听见一声咆哮:“在这儿呢!!”
只见临院墙后站着一个一身麻衣骂骂咧咧的家仆,手里拎着一个大棍子,正指着他一脸怒相地骂道:“这孙子想劫走三少爷!!”
那黑衣人轻快地跳上屋檐,身轻如燕地在墙头上穿梭自如,被一群笨手笨脚的家仆追的满院子飞。
这倒不像是在抓人,像是在遛人。
一开始领头的那个累的双手撑膝,大口大口喘气,还不忘吩咐旁边的人:“你.....就你..去....去通知二小姐....奥不..通知...通知老爷。”
“是。”
“其他人,先拖住他!!”
“是!”
那黑衣人像是跟他们玩儿倦了,不想多浪费时间,这次起跳上一堵高楼,谁都够不着。
夜里的冷风吹着,扫过那人凌厉的目光,覆上了一层月光。
他在风里畅快淋漓地笑了两声,手里闪过一把不知哪里来的匕首,锋利的刀尖指向他怀里正在昏迷着的小少爷。
下面一群家仆站在原地不动紧张地望着他。
他在月光下缓缓张开那只拿着匕首的手臂。月光从刀柄一路缓缓移动到刀尖,最后刺入到他的眼里,用银色点燃了那团眼中的鬼火。
直到一个影子撞入他的眼眸,他丢下怀中的陶泊,直接从楼上俯冲了过去。
“老爷!!”
在众人的惊呼下,他那银色的匕首瞬间又指向了陶仲年,架在对方脖子上。
两人宛如逼视,互相都丝毫不逊。
陶仲年面不改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马上要杀了自己的人:“身手不错,看得出来也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可惜,年轻人,大道不走,浪费大好时光来帮小人做事,亏吗?”
那黑衣人也同样逼视着他:“老头,都死到临头了,话真多。”
陶仲年笑了两声,往前逼近一步,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知道是谁,你不用紧张,我今天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不再和他有联系。”
那黑衣人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但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像是反应过来这个到手的猎物说的话,竟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过后,贴着这老东西的耳朵用一种逼人的语气道:“请老爷看看清楚,到底谁放谁一命?”
陶仲年仍旧保持立场:“我不仅知道找你那人是谁,而且我还知道那些人快来了,你现在杀了我,你们也同样活不了。”
黑衣人不说话了。
“你觉得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呢,还是弄得两败俱伤?你是想活命的,对吧?”
就在一瞬,黑衣人的目光对上了一双藏在暗中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警告他:杀了他。
陶仲年试着缓缓用手移开他手中的匕首,刚一移开不到一寸,突然那人手上的动作又起来,不留一丝情面地刺向陶仲年。
这次,陶仲年在众人的目光下躲开了身子,只是不小心擦到了手,留下一道狰狞的刀伤。
突然大门被人撞开。
军队赶来了。
一队人持刀逼近,朝黑衣人砍去。
在众人围堵之下,他躲了过去,跳上屋檐准备逃跑。
走之前,他看了一眼那双藏在暗中的眼睛,已经不在了。
随即他与陶仲年对视一眼,飞快离去。
一众人还想追上去,陶仲年一抬手:“不必,派几个人暗中跟着,看看他去什么地方。”
一旁的领队问他:“为什么放过他?大人是想....”
“我知道背后是谁,所以没有这个必要,派人跟着是为了有个眼线,方便以后请人喝喝茶。”
“......那您怎么看出他想....”
“活命?...不,我有一半是猜测,按照那老东西的作风来看,杀干净了最好,那人刚刚没动泊儿,看得出来只是想唬住你们,再把我引过来......按照他的身手,杀掉我很容易,他却没有第一时间灭口,他犹豫了,”陶仲年轻笑一声,“这种本身就没有跟你有深仇大恨的人是拿赏做事,看看哪位主子给的利益高就跟谁做事了。”
陶仲年拍了拍衣摆,一抹手上的刀伤:“行了,派人去看看少爷。”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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昴非离开陶府已经是丑时,半夜寒风吹得他有点头疼。倒也不能说是风吹的,他是清楚陶仲年给他说的那几句话,也清楚自己确实杀了陶仲年之后会死,更清楚自己确实是像陶仲年说的那样:他想活命。
已经走一遍的路,结局并不好,他也不想再走一遍。
昴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再轮回重来,但他同样也不想弄清楚。
前段时间,那个人又再次找到自己时他就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继续。但是却想走不一样的路。杀了陶仲年,他能得到一笔赏金,再找个机会开溜,逃离后拿着奖金去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村庄,隐姓埋名,谁也找不到他,谁也杀不了他。他从一开始就估量着这一世要是做点什么不一样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现实告诉他,真的不同了。
他没有死,但陶仲年同样没有死,当然,还包括那个小陶少爷。
陶家的人都安然无恙。
这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一句痛心的叹息:
“靠,赏金没了.....”
他换下一身黑衣,摘下面罩,换上一身普通人装扮。他把墨色长发束在脑后,打扮的像个与世无争的乖巧少年。
好像刚才的黑衣冷血刺客从来不存在过。
昴非不过方及弱冠,光是看外观上,还有一身未褪的意气风发。
他整理了一下衣物,利索地收拾了行囊,在一屋檐下找到一匹不知道谁家的已经脱缰了的野马,骑了上去,开始上路。
从城里出去,经过许多村庄还有树林,没有人问他是哪里来的,也没有士兵去故意拦他。
老头居然没骗人?居然真的没人跟上来!!
昴非正想着,从包袱里拿出一个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梅花糕,咬了一口,吃了满嘴梅花香。
“老子自由喽!!”
对他来说,不论是前世还是今世,都无所谓了。